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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在离开山沟后没几天,我们一家就和我表叔的一家会合在一起了。表叔是父亲的表 弟,年纪很轻,表婶在我记忆里是个娇小玲珑的小美人,他们有个一岁大,还抱在襁褓中的 儿子。我那小表弟长得白白胖胖,面貌清秀可人。很明显的,他是我表叔和表婶的命根子。 当我们结伴迁移的那些日子中,他们最关心和最保护的,就是那个怀抱中的小儿子。
那天,我们到了祖父以前的一位老佃农家中,这位老农夫已经自己有田有地有农庄,是 个敦厚朴实善良的典型农人。他的房子占了一个极好的地理环境,是建造在一座竹林的深 处,因为单独隐蔽在密林之中,极难被外界所发现。更妙的是,这屋子背后就是一座未开发 的山林。万一给日军发现,往这深山里一躲,那就更难被找到了。所以,我们投奔到这老农 夫家里来。到了老农夫家里,我们才发现那儿已成为附近所有知识分子及乡绅们的避难所。 老农夫热情而慷慨,来者不拒,家里已挤满了人。这是父母始料所未及,而最没料到的,是 这“避难所”早被日军所发现,据老农夫说:“昨天一天,来了三批鬼子,到处抓人。我早派了人守在竹林外面,一有鬼子来,我就 叫大家躲,十分钟之内,所有的人都可以疏散到山里去。所以,日本鬼子一个人也没抓 到!”湖南人称“日本人”,都称“鬼子”。
那老农夫一股得意样儿,他的太太是个憨厚的老太婆,老夫妇俩对祖父和我们招呼得无 微不至,细心的告诉我们如何躲藏,如何走捷径入山,如何在山里找山洞树洞等等。我们这 才知道,他们几日之内,已救了无数人。而那些其他的避难者,也早对入山之路,熟悉万分 了。
那是午后,我们走了许久的路,抵达老农夫家里时已又饿又累。老农夫对我们指示完 了,就立刻弄了一桌子的饭菜,招呼我们吃饭。我们都饿得头发昏,坐下来就开动,谁知才 拿起筷子,就听到门外一阵吆喝,马上就是一阵人来人往,大呼小叫的混乱之声,我们还没 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老太婆已冲进屋子,对我们挥着手叫:“快!靠靠靠靠去山里!鬼子来了!靠靠靠!”
父母丢下筷子,七手八脚的来抱我们,孪生弟弟麒麟赖在饭桌上不肯下来,小弟弟塞了 一嘴的炒鸡蛋。表叔表婶同时扑到床边去抱他们那才睡着的宝贝孩子……混乱中,老农夫已 冲了进来,口齿不清的,脸色仓皇的喊:“来不及了,没时间进山里了!鬼子来得好快!找地方躲一躲,快找地方躲一躲!”
说得容易,农家的房子家具简陋,房间都一目了然,我们两家老老小小有九个人,什么 地方可以躲?我们正犹豫间,农夫的儿媳妇又冲了进来:“鬼子已经进来了!这次来得凶,看样子知道我们家藏了人!别人都躲进山里去了,只 有陈家……”
再没时间耽误,老太婆当机立断,招手把我们带出屋子,绕到农庄后面,把我们两家老 小,全塞进了一间堆柴的柴房,仓促的对我们抛下一句叮咛:“千万千万不要出声音!”
说完,她带上房门,匆匆而去。
我们挤在那小房间里,大家面面相觑,呼吸都不敢大声,我记得,麒麟手里,还紧握着 一双筷子,嘴里叽哩咕噜的唠叨着:“我饿了,我要吃饭!”
母亲用手蒙住麒麟的嘴。父亲试图把柴房的门拴起来,这才发现,这柴房根本没有门 闩,乡下人堆柴的房间也实在不需要门闩。而且,那简陋的木板门上有着手指一般粗的隙 缝,从内往外看,可以把农庄天井看得清清楚楚,可想而知,从外向内看,也不难发现我们 这群妇孺老小。这个“藏身地”,实在是糟透糟透!父亲挥手要我们远离门边,但是,天知 道!那柴房一共有多大,挤了我们两家人,已经是密不透风了,还能退到哪儿去?我们紧倚 着柴堆站着,孩子们都瑟缩在母亲的怀里。很快的,我们听到日军走进农庄的声音,一阵大 声的吆喝,日本兵立刻分散在农庄各处,显然在大肆搜寻,有个发号施令的军官,似乎就站 在柴房外的天井里,在用日语大声下令。于是,我们听到,日兵在每个房间每个房间的搜 查,有箱笼倒地声,有桌椅翻倒声,有日军呼喝声,有老农夫喊叫解释声……在这一大片混 乱声中,还有日兵在抓老农夫的鸡鸭宰杀,于是鸡飞狗跳,人喧马仰,闹得天翻地覆。而那 些挨房搜查的日兵,已逐渐走近了柴房……。
我们倾听着那日军的靴声,沉重的敲击在晒谷场上,发出重重的声响,我们听老太婆在 赌咒发誓,呼天呼地的乱喊:“什么人都没有!鸡也快杀光了,狗也给你们杀了,你们还要什么… ”外面很闹,柴 房里却静得出奇,母亲紧紧的搂住麒麟,因为这些孩子里,麒麟最会闹。可是,我们却没算 到表叔的小儿子,那个在襁褓中的婴儿,会忽然间放声大哭起来。
这婴儿的哭声把我们全体都震动了!表婶也无法避讳,立即解衣哺儿,想堵住他的哭 声,谁知那孩子拒绝吃奶,却哭得更加厉害,表婶急了,用手去蒙他的嘴,但是,却蒙不住 那哭声,孩子的脸涨得通红,哭得更响了,祖父长吸一声说:“命中注定,该来的一定会来!”
表叔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惨白,他迅速的对我们全家看了一眼,这一眼中包涵了太多 的意义。在以后很多年汉汉汉后,我才能体会到表叔那一眼的深意,然后,忽然间,表叔从 表婶怀中抢过了孩子,迅速的用手勒住了孩子的头颈,死命的握住,孩子不能呼吸了,脸色 也变了,表婶扑过去抢,哭着喊:“你要做什么?你要弄死他了!”
“是的,我要勒死他!”表叔哑声说:“可以死他一个,不能死我们全体!”“你疯 了!你疯亮亮亮亮亮!”表婶忘形的大嚷,眼泪流了一脸,她发疯般扑过去抢孩子,一面哭 着喊:“要勒死他!你先勒死我!”“你要识大体!”表叔叫:“我不能让这一个小小婴 儿,葬送了我们两家的性命!尤其是连累表哥一家人… ”
“你要杀他,先杀我!先杀我!”表婶是疯亮连她的头发披散了,泪流满面,喉咙嘶 哑,居然拚命的抢过了孩子,孩子能够呼吸,就更大声的哭了起来,父亲立刻抱住表叔,表 叔还要挣扎着去抢孩子,父亲沉着嗓音喝阻着:“够了!如果日军要发现我们,这样一闹, 他们已经发现,你杀他也没用了!”真的,在这一时间,孩子哭叫,大人吵闹,表婶狂喊, 表叔怒吼… 什么声音都有过了,我们大家彼此注视着,父母脸上,都有着听天由命的平 静。而忽然间,那婴儿却止住了哭声,柴房里顿时又鸦雀无声了。同时,靴声清脆的停止在 柴房的前面。“打开门!”是日军的日本国语。
“啊呀,老天爷!”是老农夫的太太,那从没受过教育的老太婆,在唉声叹气的叫着: “连茅厕都要检查呀!”她用手推门,声音又平静又自然:“门都没有闩,能藏得住什么 人?”
“我至今还在想,那老太婆真该得最佳演技奖。”
门已经开了一条缝,我们的心怦怦跳。但是,像奇迹一般,那日军用日本话叫了一句什 么,就径自掉头而去。我们几乎不能相信那日本兵是真的走了。难道我们那一阵哭叫和喧 闹,他们会听不到?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和祖父以及表叔和表婶都瞪大了眼睛,不信任似 的彼此注视着。然后,又一阵鸡飞狗跳,那些日本兵抓了许多鸡,一个军官一声令下,这队 日军居然不可思议的走了,不可思议的放过了我们。
好半天,当外面完全平静了以后,老太婆推门走了进来,这时却苍白着脸,又嚷又叫的 说:“老天爷!你们怎么弄的呀!小的哭大的叫,我放了一笼子鸡出来,赶得它们满天飞, 才掩过你们的声音呢!”
我们彼此凝视,又一次厄运被逃过了,又一次灾难被避免了!我太小,还不能了解那种 死里逃生的滋味。但是,当表叔知道危机已过,立刻就抱住表婶,不顾一切的,疯狂般的吻 她,又抱过那差点死去的儿子,含着泪,满头满脸的乱吻时,我才第一次体会到,人类的 “爱”,是多么复杂,多么珍贵的东西!如果说我是个早熟的孩子,大概就由于我自幼体会 了太多的东西吧!
我的故事第一部 七、“中国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不知怎的,又和表叔一家分开了。父亲知道老佃农之处已不是藏身 之地,事实上,整个衡阳县的境内几乎没有一块净土。我只记得,父母和祖父常彻夜商量, 如何越过日军的封锁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