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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山沟原来是有泉水的,现在水已经干了,我们用油布铺在地上,露天席地而坐,已 经坐了整整三天。山沟的出口处直通山下的小路,黄才余砍了许多松柏树木,伪装的种满了 那出口,遮住外界视线。我们就待在那窄小的泥土沟中,靠黄才余冒着生命危险,每天送食 物来给我们吃,并报告我们外界的消息,那消息一定越来越坏,因为父母的眉头是越皱越紧 了。我真不知头两日是怎么挨过去的,只记得麒麟总是哭,总是吵肚子饿了。母亲为了安抚 他,把皮包里的钥匙链、发夹、口红套子、小梳子、小镜子……都搬出来给他玩,他藏了一 口袋的叮叮当当,仍然又哭又闹。小弟才只有四岁,更是无法讲道理的年龄,他爱动物,抬 起头来,他就研究松树里有没有鸟窝,低下头去,他就在草丛里猛抓蚂蚱,他惟一的好处是 爱睡,一无聊就哭,哭哭就睡着了。三个孩子里我最安静,坐在那儿,我一直在追悼我的小 锦旗。
第一天,我们全家只吃了黄才余送来的两大碗白饭,第二天,仍然只吃了两碗白饭。第 三天,长工一直没有出现,我们饥肠辘辘,麒麟和小弟又开始哭。我听到父亲在悄声对祖父 说,他真担心黄才余的安危。时间从清晨一直挨过去,太阳从山沟的那一边移向山沟的这一 边,在饥渴交加之下,最安静的我也不能安静了,麒麟叫饿,小弟叫渴,我开始抽抽噎噎的 哭。一时间,我们三个孩子闹成一团,父亲喝骂着,祖父直摇头叹气,母亲左手搂着弟弟, 右手搂着我,不停口的安慰,整个山沟里都是我们的声音,就在此时,山沟外面,忽然传来 一声清脆的枪响,接着,有一个人影从我们掩护着的松柏外面闪过去。我们全吓怔了,忘了 哭,也忘了叫,瞬时间,山沟中寂然无声,我从松树的隙缝里望出去,正好看到那奔跑着的 人——一个平凡的农人,腿上滴着血,一跛一跛的飞跑着逃走,然后,就是一阵日本人的呼 喝声,又一排枪声,那农人倒了下去。我呆住了,第一次了解死亡是怎样突然就能来临的, 第一次看到鲜血从一个活生生的人体里流出来。母亲的脸色雪白,她紧搂着麒麟,用手按住 他的嘴,阻止他哭出声来,小弟的头全埋在父亲的长衫里,吓得身子发抖,祖父的嘴唇颤 动,在那儿不出声的诅咒。时间似乎过了有一世纪那么久,然后,那批日本兵从山沟出口的 松柏掩护之处,一个个的走了,居然没有人发现我们。
目送那群日本兵走得看不见了,母亲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脸色依然发青,麒麟挣出了 母亲的手心,坐在地上直喘气,也忘了吵肚子饿了,小弟抬起头来,那对又黑又亮的眼珠骨 溜溜的转着,嘴里结结巴巴的叽咕着:“枪,枪,好长……好长……的枪!”
母亲伸手要去抱小弟,小弟仍然结巴着:“枪,枪,有枪!有枪!”
母亲的脸色猛然间僵住了,我们都不由自主的抬头向上看,这才发现,居高临下,一排 日本兵站在山沟外,俯身注视着我们,一管管长枪,正对着我们。我和弟弟挤在一堆,全倚 进母亲怀里。有几秒钟,山沟里的我们,和山沟外的日军,大家彼此注视着,都没有出声。 然后,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跳进了山沟,拿枪对着祖父指了指,用中文说:“站起来,给我检查!”
祖父不得已的站了起来,那军官在祖父的口袋里搜出了钱、名片、钢笔、校徽……等一 大堆东西,他收起了钱,紧盯了祖父一眼:“教书的,嗯?”祖父拒绝答复,那军官也不再 问,同样的,他又搜查了父亲,洗劫了父亲身上的钱,母亲早已悄悄的把皮包塞进了草丛 中,站起身来,她主动的拍了拍自己的身子,她只穿了件旗袍,实在无处可以藏钱。
那军官仍然握着枪,望着手里的校徽、名片等物,犹豫的看着父亲和祖父。山沟里的空 气僵着,母亲的嘴唇越来越白,忽然间,我那孪生弟弟麒麟排众而出,大踏步走到那军官面 前,昂着头,清清楚楚的说:“你不用检查我,我身上的东西,都给了你算了!”
他从口袋里,叮叮当当掏出他那些钥匙链、口红套、梳子、小镜子、发夹、弹珠,还有 些小石头子儿,全递给那个军官。一时间,那军官怔着,接着,一丝笑意忽然掠过他的嘴 角,同时,山坡上的日军,也发出一阵哄笑。在这突然爆发的笑声里,那军官跳出了山沟, 对他的部下挥了挥手,示意离去。显然,祖父和父亲的命是捡回来了。那些日本兵正要走 开,其中却有个身材高大、相貌粗鲁的大汉,突然窜了出来,用日本话吼了几句,就一下子 跳进了山沟,直奔母亲而来。这一下变生仓促,我们全呆了,母亲慌忙说:“我身上没有钱!”那日本大汉敞着胸前的衣服,军装上一个扣子也没扣,手里没有拿 枪,却握着一根大木棒,他咧着嘴,面目狰狞而凶恶,一伸手,他抓住了母亲的手腕,用生 硬的中文,口齿不清的说:“跟我走!”说着,他就死命的把母亲向山沟外面拖,一向文质 彬彬的父亲,立即爆发了,他陡然间冲过来,抱住母亲,对那日本兵大吼大叫:“放手!你 这禽兽!放手!”
一切发生得好快,我看到那日本兵举起木棒,对父亲拦腰一棒,父亲站立不稳,那山沟 又是一个往下倾斜的斜坡,父亲摔了下去,顺着斜坡,就一直往下滚。祖父忍无可忍,也冲 上前去,日本兵再一棒,把祖父也打落坡下,然后,他继续拉着母亲,往山沟外面拖去。母 亲用手抓紧了山沟两壁的青草,哭着往地上赖。我眼看父亲和祖父挨打,母亲又将被掳走, 恐惧、愤怒,和无助的感觉一下子对我压了下来,我用双手扯住母亲的衣服,放声大哭。同 时,麒麟和小弟都扑了过来,分别抱住母亲的腿,也放声大哭,我们三个孩子,这一哭哭得 惊天动地,我们边哭边喊着:“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走!”
我们哭,母亲也哭,那日本大汉却用日文大声咒骂,顿时间,哭声、喊声、咒骂声,闹 成了一片。而母亲的身子,逐渐从我们手中滑了出去,我和弟弟们惊恐之间,哭得更加惨 厉。就在这时,那戴眼镜的日本军官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忽然用日文喝叫了一声,那大汉立 即松了手,抬头和那军官争执着,军官叽哩咕噜的讲了一大串,一面用手指着哭成一团的我 们,脸色非常严厉。终于,那大汉悻悻然的一摔手,跳出了山沟,背着他的木棒,扬长而 去。我们惊惶之余,都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母亲用双手紧抱着我们,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半晌,才发现那日本军官并没有走,一直站在那儿望着我们发愣。等我们哭声稍歇,他就 跳进山沟,把小弟拉到他身边,我们以为他要掳走小弟,又都惊恐的扑过去抓小弟,谁知, 他却用手帕拭去了小弟的泪痕,转头问母亲:“他几岁?”
母亲颤声回答:“四岁。”那军官仰头看了看遥远的云天,若有所思的轻声说了句:“我儿子和他一样大!”
说完,他转身走出山沟,手一挥,带着他的队伍,头也不回的走了。我们惊魂未定,实 在不相信就这样度过了一场大难。我那时还不能了解,即使是日军,也有妻儿,也有子女, 在他们残杀无辜的当儿,也会有几个无法全然泯灭“人性”的军人。这个戴眼镜的日本军 官,想必也是个知识分子吧!当时,父亲和祖父都从山坡下爬了上来,一家人我望望你,你 望望我,刹那间已恍如隔世。父母执手相看,惊吓未消。我们三个孩子,用手臂紧拥着父 母,仍呜咽未已。祖父用拐杖一跺地,毅然的对父亲说:“湖南不能待下去了。我已经老了,不拖累你们,你们还年轻,给我趁早离开!你们到 后方去,想办法回四川去!走!一定要走!”父母和祖父在山沟中默默相对,彼此心中都明 白,大难已在眼前,分离是必然的事。只是当时,谁也无法就去面对这个事实!
我的故事第一部 六、在柴房中从山沟到柴房,这两个不同地点所发生的事,之间到底隔了几天,还是一星期?我已经 完全记不清楚。童年的记忆,往往只是一些片段的“面”,而不是一条清晰的“线”。只记 得那些日子里,日军整日在乡间搜刮抢掠,杀人纵火之事,更是每个村子中都经常遭遇的。 我们一家东迁西徙,到处躲避日军的耳目。主要的,仍然因为父母是“读书人”的缘故,日 军可以放过一般农民,却杀掉了无数的知识分子。
似乎在离开山沟后没几天,我们一家就和我表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