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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杖刑公公奉命入内。一后一妃再也没有从那个地方走出来。负责编撰史书的刀笔吏们记录了这一时刻:杀之宫中,葬秘莫知。
罗公公心惊胆战地活着走出来了,带出了那碗黑芝麻羹,以及太后对他说的话:“老苍头,看在弘儿的面子上,朕恕你无罪。朕要大赦天下。”
太后自称朕,而不是哀家。罗公公揉揉泪痕未干的眼窝,蹒跚前行,这都是什么世道啊,太后不说哀家改说朕了……那皇上呢,皇上以后要改称哀家吗?
罗公公走到长生殿前,把太后赐的黑芝麻羹冲禁卫亮了亮:“太后赐给我干儿子罗槐的,他是殿前太监,劳烦叫他出来受赏谢恩。”太后所用器皿皆为特制,禁卫辨认一番,进去转了一圈,告诉罗公公:“罗槐调到百福殿帮忙,不在这里。”
罗公公挪动老腿,拐去百福殿。他一路都在琢磨着,太后自称朕,大赦天下……
夜半时分,整个大明宫还没安生下来,到处响着神策军整齐的跑步声和戈戟刀甲铮铮摩擦之声。几座被封宫的殿宇相继解禁,大批宫人被派往丹凤门扫尘除垢,司膳坊里的坑饪们也被喊起床,一车一车从酒窖中往外运酒。七娘打着呵欠吩咐准备三牲五畜,石榴被临时分去给大灶扇风。
“七娘,发生什么事了,大半夜猪嚎鸡叫的,我还以为要地震。”石榴扇了两下,困得睁不开眼睛,索性猛扇一阵再假寐一阵。
“登基大典。好好扇,别偷懒。忙完今夜就是大批赏赐了。”七娘双手浸泡在冰水里雕果球,十指被冻得通红。她周围的厨役也个个干劲很足。这种大典类差事最受欢迎,菜单和祭品都是礼部规定好的,而且永远不会被挑剔太咸太淡。要知道各宫各殿众口难调,在宫里当大厨得咽下行业内的辛酸……
太极宫也不安生,马匹的嘶鸣声和踢踏声层层叠加,一队一队人马点起火把,依次撤出城外。而煎熬了半宿终于决定“反”的李旦,握着那枚小小的虎符,走出太极宫的长乐门,第一次见到这样壮观的场面:火把如长龙蜿蜒不绝,映着四周黑压压的士卒和半边夜幕。拆帐篷的人们喊着号子,运辎重的车马前后相接,人们的呼吸几乎形成一大片白茫茫的雾气。
挥汗成雨,呼气成雾,喷火成龙。这些书籍上形容神仙法术高明的字句,活生生摆在了李旦面前。原来兵力就是神仙,可以保护妻子儿女,可以保护天下,可以开疆拓土,可以叫十万人生,叫十万人死,叫万里锦绣江山顷刻易主。李旦被火把所升腾起的炽烈热情所感染,心中竟也随之升上来一点点豪情。他随意拍了拍一个校尉模样的士兵,说:“我有虎符,你们这里谁管事?”
年轻的士兵脸色黝黑,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在夜色中分外闪亮,他告诉李旦:“您的这枚小虎符不管用啦,刚才俺们接的军令,来了个大虎符,叫俺们原路返回。谁的虎符大,俺们就听谁的调遣。官爷,俺瞅着您长得挺富贵,别一听它小就这么灰心,俺还见过比这个更小的虎符哩。慢慢跟着皇上混,早晚能混到大将军拿上大虎符。俺就常寻思,皇上能调动全大唐的人马,您说皇上手里的虎符该有多大呦?怎么也得专门盖一间屋子来放吧!”
原路返回?李旦仰天大笑,笑到流出了眼泪。这下他真成了孤家寡人,一直以为是他在忍让迁就母亲,到头来,他离开了母亲的大虎符,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是了……还不如一个小小的卒子有见识,至少小卒子能看到前面有大将军可以混。而他却无所事事地霸占了帅的位置这么久。
如果刀笔吏随侍太极宫,一定也能记录下这一幕,睿宗笑复哭,与小卒相谈投契,初试戎装。
不过,野史作为野火烧不尽、转笔又重生的强大存在,仍然补上了此笔糊涂帐:曾经有一份马上就成功的逼子成材大好计划,放在武后面前,武后没有继续。曾经有一枚小小的但能调动很多人马的虎符,放在李旦面前,李旦没有珍惜,等他们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他们一个机会再来一次,他们会对石榴说三个字:我恨你。如果非要给这份恨加上一个过程,他们希望是,用日月当空之饼噎死她。
除了大明宫和太极宫,整个长安城都没能好好安睡到天明。女皇正式筹办登基大典的消息,已经随着大赦天下的告示传遍大街小巷。
许多百姓被里正和县丞组织着,黄土垫道,净水泼街,以庆贺新帝登基。也有看不惯的人们窃窃私语:“女皇帝要登基喽,公鸡不用打鸣喽。”“听说女皇帝要选男妃子充实后宫。”“你们不懂别瞎说,我听说,女皇帝六十多岁,比十六岁的小姑娘还水灵。”
“喂,那边的,赶紧干活。”里正看到一老一少两个闲着手的人,就走过去督促。“咦,眼生,你们哪条街上的?”
太监出宫
“走亲戚,正在找客栈,您忙。”老人拱着手,小心地往路边退了退。里正也没多问,只叫这一老一少走路看着点儿,别挡住泼水净街的街坊们。
有位热心的大婶看上了老人身边的年轻人,嬉笑着从水桶里撩出一捧水泼过去:“往东没客栈,老哥儿,过了这条街,朝南走,那里客栈多。寻不着亲戚就回来寻我家吧,我家还缺个女婿。”
周围的男女街坊哄笑起来,纷纷开玩笑怂恿那个高高大大的年轻小伙子入赘了她家。两人讪讪地干笑几声,快步拐进另外一条巷子。一避开后面那些人,老人忙叫少年坐在地上,一点儿也顾不得浮土会弄污袍子。他打开包裹,翻出两寸高的瓷瓶,就要少年解衣服。
“干爹,孩儿没事,只溅到了一丁点水。我们继续走吧。”罗槐不好意思地按紧衣带,不想在外头上药。这条巷子里虽没有人,隔不远处却是大街。
罗公公拉着脸,拔开红布瓶塞,训道:“他们又扬土又泼水,沾染到伤口上可不是闹着玩的。”罗槐只肯稍微解松,由着罗公公把瓷瓶里的粉末顺着脊梁一点点洒进去。
他们刚从大明宫里出来,沿着重玄门一直走到了胜业街。按着罗公公偶尔跟着采买出来透气时残留的印象,再走一会儿就是东市。他们便可以找家客栈安顿下,给罗槐好好医治鞭伤。
那天晚上,李宪穿着小槐子的太监服想悄悄潜回太极宫,刚走出百福殿就被太后的人给请回去思过。而小太监罗槐由宫人鞭二百,以示惩戒知情不报的过错。他用荷包里的碎银子贿赂过,但也只换来分四次鞭完的结果,那点钱实在是太少了。罗公公拿太后赏赐的黑芝麻羹找到百福殿来时,小槐子正抱着柱子在苦挨第一百五十三下。
罗公公用一根金条抵了小槐子剩下的刑数,他抱着槐儿又一次老泪纵横了,两百下,这不是要了他干儿的命嘛。待宫外的神策军一撤走,罗公公毅然决然地做了他这辈子里最疯狂的第二件事情:逃出大明宫。严格来说不叫做“逃”,叫做审时度势,有安全离开的机会,不走是傻子。
小槐子不同意,他说想留在宫里继续保护皇上和郡王们。才挨了几下鞭子就舍弃道义,不是君子的作为。离开大明宫还怎么向皇上效忠啊。而且……离开大明宫就见不到石榴了。
罗公公只说了一句话,就叫小槐子噤了声:“干爹决定走,你不为我养老送终?”
太后登基,大赦天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罗公公在权衡他那份从六品尚工职位和干儿子的性命孰轻孰重之后,收拾细软积蓄,把穿旧了的太监装豁开几剪子,棉衣反穿上,露出里子那面颜色,又拿笔涂上些墨汁,装进包裹里。趁着宫里连夜准备登基大典,在混乱中用他的尚工腰牌借口出去筹办大典用的物品,把小槐子带出了宫,换上旧棉袄逃之夭夭。
日上三竿时,父子俩才一路打听着走到东市。路边地摊和店铺前人来人往,酒肆里的店小二们站在街上赛着吆喝,异常热闹。小槐子第一次出宫,很想多看看,背上的鞭伤却叫他痛得不能扭头。两人挑了一家中等客栈歇下,小槐子才解衣让罗公公替他换药。
背上全都是紫青色的瘀肿,鞭痕一道道叠着,有两三处打重了的地方在渗血。罗公公心疼地拿巾子蘸上药给他敷,小槐子嘶嘶倒抽冷气,忍过了敷药时的痛楚后,安慰他说:“干爹,不要紧。比我想象中轻多了。孩儿最开始还以为会被鞭得血肉翻开。”
“傻槐儿,血肉翻开顶多留几道子疤,你哪里晓得他们下手不为伤人肌肤,直接奔着筋骨去。待会儿干爹去买几套衣裳,请个大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