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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碧奴的泪比别人多,那是偏见,可桃村那么多女孩,碧奴的哭泣方法确实是有点愚笨,她不如别的女孩聪明,也就学不会更聪明的哭泣方法,所以别的女孩子后来嫁了商人、地主,再不济也嫁了木工或铁匠,只有碧奴嫁了孤儿岂梁,得到的所有财产就是岂梁这个人,还有九棵桑树。
岂梁虽然英俊善良,可他是个孤儿,是鳏夫三多从一棵桑树下捡来的。村里的男孩说他们来自天空,是太阳和星星,是飞鸟,是彩虹,他们问岂梁,岂梁你是什么?岂梁不知道,回家问三多,三多告诉他,你不是从天上来的,你是从桑树下抱来的,大概是一棵桑树吧。后来别的男孩都嘲笑岂梁是棵桑树,岂梁知道自己是桑树了,就天天守着三多的九棵桑树,做了第十棵桑树。桑树不说话,岂梁也不说话,别人说,岂梁你个活哑巴,不肯出去学手艺,只知道伺弄那九棵桑树,什么钱也不会挣,你以后砍下桑树去做聘礼呀?看哪个女孩子肯嫁你?桃村这么多女孩,也只有碧奴肯嫁你了,碧奴是葫芦变的,葫芦正好挂在桑树上!
所以碧奴嫁给了岂梁,听起来是葫芦的命运,也是桑树的命运。
可是众所周知,桃村那么多男子客死他乡,只有岂梁之死,死得七郡十八县人人皆知,桃村这么多善哭的女子,只有碧奴的哭泣流传到了山外,她的哭泣是青云郡历史上最大的秘密之一,更是桃村女子哭泣史上最大的秘密。
岂梁失踪的那天中午,碧奴还只会用头发哭泣。她站在路上眺望北方,发髻上的泪雨点般地落下来,打湿了青色罗裙,她看见商英的妻子祁娘和树的妻子锦衣也站在路上,面向北方,紧紧地咬着牙齿,攥着拳头,他们的丈夫也失踪了。祁娘用她的耳朵哭,她的耳朵在阳光下发出了一片泪光,而锦衣仍然在用少女的秘法哭泣,由于她不久前产下了一个男婴,正在哺乳期,她的泪水混杂着乳汁流下来,罗裙尽湿,人就像从沟里爬上来的。岂梁失踪的那天下午,好多桃村男子都不见了,留下他们的妻儿老小在村里瑟瑟发抖。有人告诉碧奴,岂梁早晨打下的半担桑叶还扔在桑园里,她失魂落魄地来到九棵桑树下,果然看见了那半担桑叶,她坐在那里数桑叶,怎么也数不清,手过之处,桑树叶上滚落下许多晶莹的水珠来,她发现她的手掌在哭泣,哭泣,她带着那筐桑叶往蚕室走,通往蚕室的小路在太阳底下水花四溅,她不知道是哪来的水,脱下草履,突然发现她的脚趾在哭泣,她的脚趾也学会了哭泣。
……
青蛙(1)
碧奴去板桥雇马,板桥的牲畜市场却消失不见了。秋天的河水漫上来,浸没了马贩子们临时搭建的船桥。沿河的草棚子里空空荡荡的,所有草料和牲畜的气味都随风飘散,只有满地歪斜的木桩绝望地等待着马匹的归来,但看起来所有的马都一去不返了,它们迷惘地跟随野蛮的新主人,奔驰在通往北方的路上。
水和杂草联合收复了河边的土地,劫掠过后的青云郡湿润而凄凉。碧奴站在河边,记起那些半裸的贩马人是怎样牵着马在河边饮水,一边对着远处水田里的农妇一声声地喊,姐姐姐姐,买我的马吧。碧奴现在要雇一匹马,可那些来自西域或云南的马贩子一个也不见了,她只看见被他们遗弃在棚外的一口大瓮,缺了口,盛了一半的雨水,一半的草灰,瓮口上站了一只乌鸦。
碧奴提着她的蓝底粉花夹袍在河边走,河边野菊盛开,一只青蛙从水里跳上来,莫名其妙地追随着她往前跳。碧奴站住了看那只青蛙,说,你跟着我有什么用,你又不是马,也不是一头驴,去,去,去,回到水里去!青蛙跳回到水里去,轻盈地落在河边的木筏上,那木筏不知被谁砍去了一半,剩下的部分已经腐烂,并且长出了灰绿色的苔藓,正好做了青蛙的家。碧奴记得夏天的时候一个盲妇人划着那木筏顺流而下,她头戴草笠,身穿山地女子喜爱的玄色媝衣,沿途叫唤着什么人的名字,谁也听不懂她的北部山地口音,她像一只黑色的鹭鸶生活在水上,从不上岸。后来那些到河边采莲的人先弄清楚了,盲妇人是在沿河寻找她的儿子,没有人看见过她的儿子,青云郡几乎所有成年男丁都被征往北方了,谁会是她的儿子?有人试图告诉盲妇人,要找儿子不应溯河而下,应该弃筏北上,还有人告诉她,秋天的第一场洪水快要来了,河上充满了危险,可是不知是由于语言不通,还是盲妇人无法离开她的木筏,她仍然固执地乘筏而下,对着河两岸的村庄叫唤她儿子的名字,白天和黑夜,对于盲妇人来说没有分别,有时三更半夜,那尖厉而凄凉的声音便在河边回荡了,河边是乌鸦和白鹤的家,那只木筏闯入它们的家园,乌鸦在树上心烦意乱,白鹤在河滩上无法入眠,面对不速之客,乌鸦与白鹤难得地结了盟,在月光下它们从河两岸冲向水面,一齐对着盲妇人的木筏狂鸣不已,可是群鸟夹河而攻的声音也不能压制盲妇人的叫唤,木筏上的呼唤声听上去像第三种尖锐的鸟鸣,于是河边的人们在黎明之前就被惊醒,他们在黑暗中聆听河上的声音,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那令人惊恐的声音预示着末日的迫近,果然,秋天的洪水提前下来了,人们说是盲妇人把第一场洪水叫来了,洪水退后河边的人们看见了那只木筏,木筏只剩下半截,浮在辽阔的河面上,人去筏空,那木筏上的盲妇人,已经像一滴水一样消失在河中了。
那山地女子留下的半截木筏浮在河边,看上去像是盲妇人做了半个噩梦,另一半梦留给了青蛙。碧奴没有料到在板桥等候她的不是马贩子,不是马,而是一只青蛙。也许青蛙等候很久了,它在岸上岸下倾听碧奴的脚步,后来碧奴离开板桥,青蛙竟然跟着她在通往村庄的路上跳。青蛙的来历和身份让碧奴感到害怕,会不会是那个盲妇人变的呢?青云郡的女子都有各自的前身后世,也有从水边来的,王结的哑巴母亲是一棵菖蒲,临死前自己往河边的菖蒲丛里爬,王结追到河边,他母亲的人影已经不见了,王结分不清哪棵菖蒲是她母亲变的,每年清明都到河边,所有的菖蒲一起拜祭。村西的兰娘貌如天仙,就是走路蟹行,很难看,大家知道她是一只螃蟹变的,她难产而死的时候嘴里吐出好多泡沫,碧奴是亲眼看见的,村里人还说兰娘舍不下她的婴儿,变成了一只螃蟹留在家里,怕自己的样子吓着婴儿,就天天躲在水缸后。碧奴想,兰娘变了螃蟹,那沿河寻子的盲妇人,会不会变成了一只青蛙呢?她回头仔细地看了看青蛙的眼睛,这一看受了惊,那青蛙的眼睛状如白色的珠粒,纯净却没有光泽,果然是瞎的!
碧奴提着袍子狂奔起来,嘴里惊叫着,是她,是她,是她变了青蛙!四周空旷无人,除了满地荒草,没有人听见碧奴揭露一只青蛙诡秘的身份。碧奴奔跑的时候依稀听见风从河畔追来,带来了那山地女子沿河叫子的声音,更奇异的是那含混的声音突然清晰了好多,岂梁,岂梁!碧奴怀疑自己的耳朵,慌张的脚步慢慢地停顿了,在一棵桑树下碧奴站住了,她连兰娘张牙舞爪的蟹魂都不怕,还怕一个可怜的蛙魂吗?她不怕,她要问一问那山地女子,你儿子叫什么名字?青蛙疲惫地跳过来,毕竟是一只青蛙,它的盲眼保留了山地女子的悲伤,闭合的嘴巴却对亡魂的遭遇一言不发。你儿子叫什么?他也叫岂梁?我问你呢,你儿子到底叫什么名字?碧奴在桑树下耐心地等了很久,最终确定青蛙无法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村里人说那些常年生活在高山山地的人,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他们不是叫个二三六什么的,就是叫个动物的名字,叫个茅草的名字,她儿子不叫岂梁。也许是消除了紧张,碧奴长长地叹了口气,叉着腰对青蛙说,不说就不说,不说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把我当木筏了,要跟着我去寻儿子!碧奴说,你倒是消息灵通呀,磨盘庄的人都不知道我要去大燕岭,你个青蛙倒知道了,我家岂梁是在那儿修长城,一去千里路,雇不到马我也去,你怎么去?这样跳着去,小心把你的腿跳断了!
……
桃村(1)
桃村满地泥泞,村庄笨拙的线条半隐半现,尽管洪水一天天地消退了,青云郡独有的圆形地屋从水中探出半个脑袋,怀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向高处搜寻它们的主人,但人们还是怕水,不肯离开临时栖居的坡地,他们在坡地上结庐而居,已经很长时间了,被水折磨的人,脸上渐渐露出水一样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