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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公司有位太太,三十岁,人长得非常明媚活泼,可是做了半生的书记员,千多元入息,天天中午乘公路车与丈夫去吃午餐,大清早送女儿读书,下了班买菜回家,不但与公婆同住,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太婆。
德丽莎跟我说:「过那样的生活,情愿生癌死了。」
我觉得很残酷,但是想想未尝不是事实,才三十岁……现在三十岁的女人还正美着呢,几时捱到五十岁,人只能活一次,就这么过了,太可惜。
因此我总不肯与志强结婚。
但是志强有他的用处。像德丽莎,她算是半个千金小姐,父亲是位名医,有两个兄弟,因此很骄傲,老怕同事捡她的便宜,轻易不肯与人打交道,但她对我放心,不过是因为我有固定的男朋友。
志强不满德丽莎,他说:「眼睛长额角上,其实是个最平凡的女孩子,又说家中有钱,同事之间吃茶看戏,却永不付账。」
志强本身何尝没有缺点,三十多岁的人,还住家中,父母兄弟一大堆,并不想自己租个公寓,拿了月薪只想吃顿丰富的午餐,到冬天连大衣都没一件,瑟缩的过了一年又一年,一点长远的计划都没有。
跟这种男人注定要吃苦的。
作为一个女人,若靠不到父亲,就得靠丈夫,牡丹再好,总得有绿叶扶持。否则乐得一个人清清爽爽地过活。
志强的家人对我不错,但是渐渐我很明白我不会成为他们的亲戚,做他们的麻将搭子,跟他们在星期日坐广东茶楼,过年时派压岁钱给他们家的孩子。
志强也表示不满,他不只一次表示过要与我停止来往,去追求别的女孩子。
我讽刺过他:「你那么好高骛远的性格,不见得会娶一个千多元入息的女秘书。」
即使与他吵架,也属很幼稚的事,他最大的威胁不过是「我早上不来接你」。
但我与他还是照样见面,基于某种惰性与长久培养出来的感情,志强有他可爱的地方,每个人都有。
德丽沙廿五岁生日那天,我去参加她的生日舞会,她并没有请很多同事,但是又实在想这桩「盛事」被宣扬开来,又见我颇出得大场面,于是叫我去。
我带着志强,好使德丽莎放心。
那天我见到了德丽莎的兄弟与她的父亲。
她父亲五十上下,看上去精神奕奕,神气兼有风度,林医生是鳏夫。
那天虽然匆匆忙忙,我都觉得林家的儿子不外是二世祖,并不是好对象。
志强整夜都发脾气,说交际得很累,其实我拖着他何尝不累,他在一大堆博士、医生、建筑师当中有自卑感,因此不高兴。
归途上在车中他问我:「我们几时结婚。」
我不出声。
「你想拖到几时?」他赌气问。
我答:「今年想去做一件皮大衣,明年到欧洲去一次。」
他骂:「虚荣!!」
「志强,你说话公平点,」我说:「我自己赚的月薪,储蓄起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怎么能够说我虚荣?」女朋友不把薪水拿出来与他组织小家庭就是该骂,志强也够自私的。
「我们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
「明天你不用来了?」我说。
常常这样不欢而散,过几天他又会打电话来求我,所以我也不在意,反正工作已经够我忙的了。
过数天午饭后回到写字楼,看见办公桌上一盒花。是志强?又不像,打开卡片,上面又没有名字。
我罕纳的把花带回家,插在那里欣赏了几日。
过几天又送了束来,同事们哗然,我日夜思索,都不知是谁干的事。
送到第四束的时候,我亲自到花店去查问,也不得要领。
德丽莎看了这花说:「很贵的唷!」一脸的狐疑,人越是有钱,就越势利,她以为我钓到金龟婿了。仿佛这种花,除她以外,谁也不配收。
这个秘密终于揭破了。
那日打电话到写字楼,我接听,一个男人说:「我是送花那个人。」他的声音和善,幽默,含着笑。
我心咚咚的跳;「是谁?请问是谁?」
「我们是认识的。」他和蔼的笑,「我是林德明医生。」
「吓!」我呆住。
「很冒昧吧。」他说:「张小姐,我知道你是德丽莎的朋友,可是如果你不介意,让我们做个朋友。」
我张大了嘴,不知如何回答。
「有空吗?我到你家来接你。」
我不由得说声「好」。
「七点正。」他说。
我挂了电话,瞄德丽莎一眼,她显然什么都不知道,我有种报复的痛快感,不能抑止。
稍后志强找我,我一听他声音,便叫对面的女同事回说我告假。
那天下班到家,我换了件衣服,略略化妆,七点半,司机上来敲门,林医生站在车子外微笑。
我很拘谨,可是不会比跟别人第一次约会更加拘谨,我们在嘉蒂斯吃饭,我很懂得叫法国菜,所以不会失礼,他像是有心考我,有意无意间说了很多话,题目很广泛。
他问我在哪里念大学,我说英国:「把父亲留给我的一点现款都用尽了,也不知道是否值得。」
他点点头,「什么科?」
「英国文学。」
「那日那位,是你男朋友吧?」
「普通朋友罢了。」我说:「谁没有男朋友呢。极孩子气的一个人,动不动生气。」
「你们年轻人……」他叹一口气,「我老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当夜不失为一个愉快的晚上,他在十点锺送我回家。
第二天我很早出门赶车上班,一下楼就看到林家的那个司机。
他必恭必敬的说:「张小姐,林医生让我每天来接送你上下班。」
「啊?」我退后一步。
「请。」他说。
我只好坐上那部簇新的平治车。
「张小姐,我的电话是三四五六七,你随时用车,请通知我。」
「啊。」我轻轻的说。
以后每天早上,车子都在等,我犹疑很久,才跟司机说:每天八点一刻来接也不迟,下班我叫他把车停横街,不叫人看见多话。
但林医生本人一直没有跟我联络,直到两个星期后,楼下是他不是司机。
我向他笑笑,他把我送到办公室,约我晚上吃饭,我答应了。
那夜我们谈了很久,我告诉他要积钱上欧洲与做皮大衣的「计划」。
他微笑地聆听,他是这样好耐心,又够谅解,我马上被感动了,他可没怪我虚荣。
隔三天,司机接我下班时递给我一个大盒子,盒子里是一件浅灰色的貂皮大衣,正是欧洲流行,没有衬里,可以顺意披在身上的那种。
我打电话给他,我说:「这件衣裳我自己也做得起,但是我知道你对我好。」
「说什么孩子话。」地笑。
我叹口气,挂上电话。
除了上下班之外,我并没有用他的车与司机。
渐渐他的礼物多起来,也不过是时髦的衣饰与一点糖果鲜花。
不过公司里的人已经很侧目了。德丽莎自然是个最识货的,她常常会很露骨地批评我,使我觉得有需要找一份新的工作。
刚巧那一日志强在下班时分来找我,我一抬起头看到他,十分吃惊。
他还板着面孔,对我说:「好了好了,别吵啦,下班一起去吃饭。」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我说:「我没空。」
「什么?」他一震。
「志强,我没有空,我不想与你出去。」我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志强扯下脸,「人家说你有了新的男朋友,现在进出有车子接送,我还不相信,难怪你这上下光鲜得很,何必上班,干脆卖个好价线也罢!」
我叹口气。为什么男人心目中的好女人只是能够吃苦的女人?我并不坏呀,我只是不想一辈子屈居人下而已,年轻的女人接受男人的小礼物,就是下流?
那边德丽莎已经呶着嘴作看好戏的姿态,我连忙收拾杂物,抓起手袋下班。
他追着我出写字间。我说:「你走开吧。」。
「我求求你——」
「不要求我,我不会回到你身边的。」
「他是谁?」他拉着我。
「不关你事。」
我们拉拉扯扯进了电梯,在街上我甩脱他,奔到车子那里急急上车,叫司机赶快开车,转头看见志强站在街上等。
我不用替他担心,他一定会娶到品貌双全的妻子,陪他同甘共苦。
司机把我送到半山,我问:「为什么到这里来?」
「林医生叫我带你看一幢公寓。」他礼貌的说。
那幢公寓布置得美奂美仑,正是我喜欢的家具与色系。但是——
「林医生请你拨一个电话给他,张小姐。」司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