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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力的剧耗带来了深重的心悸和头晕,而浑身的旧伤也因为这阴湿的天气再度发作。季宁摸索着扯过被角咬在口中,把四肢百骸的剧痛都阻拦在咽喉深处,无声地对抗着这个注定难熬的夜晚。
昏昏沉沉地不知趴了多久,一双柔软清凉的小手摸索着探上了他的额头。“哥哥,换身干衣服吧,这样下去会发烧的。”水华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幻境传来。
季宁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却仍然昏迷般一动不动,恍惚中只觉得火炙般的疼痛中接触到一丝丝温柔的凉意,仿佛女孩子柔软的手指。
女孩子柔软的手指……这个认知让他一惊之下清醒过来,果然发现水华正在摸索着给他换衣服。一时间,季宁忘了身上的难受,窘得面红耳赤,幸亏水华目不能视,只是专注做事,让她一向高傲的先生不至于太失面子。
“哥哥,你醒了?”水华松了一口气,继续用毛巾擦干季宁身上的冷水。然而她的手忽然停滞在季宁的背上,神色一黯:“哥哥以前受过伤?”
“旧伤了。”季宁费力地扯过衣襟,遮住背上一道从肩胛斜拉至腰的旧刀伤,也遮住了遍体触目惊心的细碎伤痕。
“还痛吗?”水华收回手,轻轻地问。
“不痛了。”季宁吃力地靠墙坐起,哆嗦着手系衣带,下意识地回答。
“你骗我。”女孩儿毫不犹豫地下了这个判言,却微微低下头,并没有动气的意思。“你和我爹爹一样,都不肯把受的苦说出来。可我都知道。我这就去给你找药来……”说着摸索着就往外走。
二、旧伤(5)
“药没用……”季宁不想麻烦她,便撑着力气道,“小姐回去吧,要不四月该担心了。”
“四月今天去她亲戚家了,晚上不回来,爹也不回来。”水华摸索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微笑道,“夜里我怕一个人,哥哥陪我说说话吧。”
季宁明白她是为了留下来照看自己,他想要拒绝,身体却难受得一时说不出话。他向来是个骄傲的人,断不肯在别人面前示弱,一时间比死了还难受。
水华听他呼吸急促,她掩不住脸上的忧虑,轻轻唤了声:“哥哥?”
季宁见她空落落的眼神落在别处,雪白的脸颊在灯光下发着光彩,他恍然发现不知不觉中女孩子正在长大,仿佛一朵花蕾在不经意间悄悄绽放。他松开一直紧握住床单的手,沉声道:“夜深了,小姐还是回去吧。若是怕一个人睡觉,可以叫厨房的张妈陪你。”
“我就是想跟你说话呢。”水华固执地坐在原处,笑嘻嘻地道,“你肯定不知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娇贵,从小到现在,我进过两回帝都的牢房,最长的一次在里面待了半年,现在不还是活蹦乱跳的?”
“为什么?”季宁吃了一惊。
“都被我爹爹害的呗。”水华撇了撇嘴,孩子气地道,“他老是得罪人,还都是得罪挺厉害的人。所以每次他一被关起来,我和大娘,还有几个哥哥都会被连带关起来。”
季宁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自古做忠臣难,做你爹爹那样清廉正直的官更难。”
“是啊,我知道爹爹心里头闷着好多烦心事,所以从小我都顺遂他的心愿。他喜欢我无忧无虑,我就每天都装作高高兴兴的。”水华说到这里,忽然“哎呀”一声,“这个你可不能告诉他。”
“不告诉。”季宁笑着摇了摇头,忽然发现这个女孩子竟然蕴含着从未发现过的早熟,“监狱里苦么?”
“也还好吧。大娘老是哭,我就坐在地上等爹爹过堂回来。反正我看不见,在哪里都是一样。你不知道帝都监狱都是用石块垒成的,每一块石头都有它不同的花纹,我每天没事就用手在上面摸啊摸,居然可以摸出那些花纹的形状:有些像花,有些像云,有些像骑马的人。我把那些花纹串连起来,就可以想像各种各样的故事,等爹爹回来的时候,我就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讲故事给他听。”水华坐在椅子上,面对着挂着床帐的墙壁,却仿佛看到了极深的远空,“爹爹听了我的故事,就会忘了痛,慢慢地能睡着。所以我不怕老鼠,不怕跳蚤,也不怕吃发霉的饼,就怕编不好故事,怕爹爹会痛却又不肯出声。那时虽然辛苦,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石头的花纹,它们就像朋友一样,给我讲故事。还有那些房顶滴落的水,滴滴答答极有节奏,就像敲木琴一样。”
季宁知道她所说的是玄林曾经下狱受刑的往事,只是料不到那样惨痛的经历在这个女孩的回忆中竟如同梦幻一般绮丽。他惊讶地看着水华的微笑,稚气中带着从未发现过的圣洁,就如同她每日虔诚供奉的创造神,那般宽容和博大。此刻他才知道,为什么那些随玄林而来的仆人们对水华的爱护中竟然含着令人惊讶的尊敬。或许是因为她看不到世上的污浊,才能保持住一颗纯净的心灵。
这种纯净,是身为读忆师的他也望尘莫及的。
“哥哥也有故事讲给我听吗?”见自己成功地引起了季宁的谈兴,水华兴致勃勃地道。
“我再没有什么新鲜的故事告诉你了。”季宁苦笑着回答。或许她是好奇自己这一身的旧伤从何而来,可惜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想去空寂之山?”水华说到这里,蓦地伸手掩住了口。
“不怪你,是我的意念太过强烈,才让你能有所觉察。”季宁侧了侧身子,换了个靠坐的姿势,半晌终于强打起精神道,“我给你讲讲镜湖吧。”
“大家都知道,镜湖里面有蜃怪,吞吐蜃气构成幻象,所以空桑百姓很少能乘舟前往伽蓝帝都,只能靠叶城和帝都之间的湖底地道往来。”
二、旧伤(6)
“是的,爹爹带我从帝都来这里的时候,就是走的湖底地道。”水华点头。
“可是实际上,还是有人能行舟渡湖,我就曾经坐船去过伽蓝帝都。”季宁回忆道,“镜湖上有一对夫妇,专门执掌渡船,为各地急赴帝都的旅客提供方便。传言他二人身份尊崇,只不知为何隐姓埋名在镜湖摆渡度日。可也正因为有了他们的船队,镜湖周边的旅客才不至于为了进入伽蓝城而远绕到叶城,那夫妇实在是造福四方做了莫大的善事。”
“在镜湖上坐船真的很神奇么?”水华好奇地追问。
“是的,蜃气会在湖中结成幻影,让每个人都看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所以常常会有人因为意乱神迷而坠湖死去。”季宁继续道,“于是几乎所有的渡船都密封得看不见外面的一丝情景。只有那对夫妇亲自执掌的渡船,才可以让客人看到湖中的幻境,只是必须用铁链将自身绑缚在座位上,以免发生意外。”
“那哥哥选择的哪一种渡船呢?”水华有些兴奋地问道,看得出,女孩子小小的心灵里满是希望季宁选择后者。
“我那时急着将霭亭的遗物送到太史阁,根本无所谓乘坐哪种渡船。只是机缘巧合,碰到船主夫妇亲自来为我们掌舵。他二人风神俊秀,气度高雅,一望而知并非寻常出身。”季宁见水华听得入神,喘了几口气微微笑道,“船到湖心,同行的旅客果然痴迷地望进水中。我却故意向天上张望,生怕在湖中幻境里看到活生生的霭亭,悲痛失态。哪知蜃气不光在水中结成幻象,还能穿透湖面抵达云端,在天空中结出另外的幻象来。只是以前所有人面临湖水的诱惑,都不曾往天上看罢了。”
“你看到了什么?”水华紧张地问。
“其实和水中应该无甚差别,都是每个人内心中最渴望的东西。”季宁歇了一会儿,语声终于不再那么虚弱,“我看到了一个女子,她侧身对着我站着,微阖着眼睑,长发被风吹得向后飞扬,就仿佛天上的女神降落云端。而我触摸着她脚下的黑色石碑,达到了一个读忆师毕生追求的最高境界——不再是在杂乱的记忆中摸索,而是能与宇宙万物自由交流。”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再度补充了一句,“那个幻象的背景,就是空寂之山。”
“原来是这样……”水华有些寂寞地应道。
“读忆师毕生追求的,正是这种心境的空灵。”季宁低下眼,回避开水华黯淡的神色。水华的心思他能猜出几分,只是对这种贵族小姐无伤大雅的感情游戏,他并没有精力奉陪。
天色渐渐发出了惨淡的光,迷迷糊糊的季宁恍然发觉,水华陪伴自己度过了原本痛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