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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刺将它提起来,它不怎么扭动挣扎,却会瓮声瓮气发出“嘎嗡嘎嗡”的叫声。因我们那里乡下人称外祖父为“嘎(家)公”,所以常看到昂丁被人提在手中,在哄笑声中追着哪个倒霉蛋迫其喊“嘎公”。
或许是那三根支张着的大刺碍事,昂丁游姿笨拙,左支右绌的,同时,它也是水中最有名的老实头。钓过鱼的人都知道,最好钓的鱼便是昂丁。昂丁大大咧咧的一点心数也没有,咬了饵后就一根筋朝水底拖,很少有脱钩的。早年农家每到春二三月里都要捞塘泥积肥,呆头呆脑的昂丁时常会夹在黝黑的塘泥中被那畚箕状的罱夹子夹上来。我小时候,每个春夏之交的傍晚都要抱一把绷绷钓去塘口插放。有一回,将三张钓忘在一处塘梢湾里,三日后想起来去寻时,每张钓上竟都拉起一条大昂丁,约有三四两重——与通常所见明黄色昂丁不同的是,这几条昂丁浑身作青绿色,圆滚滚肉嘟嘟的,甚是少见。
昂丁觅取活食,和鲶鱼一样,其肉如蒜瓣无刺,尤适宜喂幼儿吃。无论在高档酒店还是路边小饭馆,昂丁都是一道极受欢迎的菜肴。昂丁除了红烧、烧酸菜,还有汆汤,汤极白,肉细腻嫩白。芜湖人颇爱“安鸡笃(炖)豆腐”,特别是在冬天,几个朋友叫上一个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安鸡锅子”,再配上红椒青蒜和绿芫荽,外加三两盘炒菜,脱去外衣,细酌慢饮,嘘去块垒,品尽世情,额上微汗涔涔……味道的厚薄,便这般融入人情冷暖的领略里。
扬州人爱以昂丁伴臭豆腐(他们叫臭大元)红烧,其法是将昂丁在锅中煎透,烧至入味,再倒进铺有黄豆芽底料的沙锅中,加酱油,以小火慢炖,直至臭豆腐发泡起孔。上桌后,掀开沙锅盖,仍自颤颤地沸腾不已。此时撒些葱花、香菜末,红绿相间,未动筷子便有喷香与臭歪味一起扑入鼻孔。鱼与臭豆腐均极嫩,香鲜甜臭,诸味杂陈,犹如五色人生。
四五年前的烟花三月,我去苏南天目湖旅游度假村参加一个苏浙皖三省的联席笔会,在那里品尝了极具特色的昂丁汆汤。据我分析,他们是将昂丁加料先腌入味,然后投沸油中炸透,再倒沙锅中用重姜的汤水文火慢炖,直至汤色浓白如牛奶,上桌时撒放胡椒、葱花。吃肉也好,喝汤也好,那真是入口难忘,其味之鲜美,让我此时想起,都不禁食指大动。
昂丁学名的写法,是鱼旁加央,和鱼旁加斯,按认字认半边规则,可念为“央斯”。但是《新华字典》未收入这两个字。在汪曾祺的文章里,他是写作昂嗤,大约亦是缘于昂丁的那颇为有趣的叫声。记得汪老还在一篇文章里说过,世上最美味的,便是昂丁眼眶斜下的腮帮上两小粒黄豆瓣般大的活肉,这让我一下就记住不忘。此后凡有机会,我总是将筷子直取目标,但从来没有吃出特别的滋味,只是作为保留在心底的对这位有趣老人的一点心仪而已。
黄颡是昂丁的另一个学名(学名竟然有两个,够派的),八十年代中后期,我读过一篇叫《黄颡老太》的中篇小说,布局诡奇,笔力雄浑,给我留下极深印象,可惜没记住作者名字。
之所以称做安丁佬,我以为,“昂”或“安”皆为其叫声的谐音,“丁”者,乃三叉戟刺之支棱状也,“佬”者拟人化,足见此鱼之有趣。
十九、正是河豚欲上时
我童年时的那条小河里,鱼真是多得要命,光长江里游上来的鱼,就有鱼、鸡头、秤星鱼、红眼睛鲲、鳗鳝、螃蟹,还有气鼓子。气鼓子就是河豚,方扁的头,黑黄的身子,眼睛内陷半露眼球,上下有两颗白生生的牙齿形似人牙。这东西非常有趣,在水里左摆右摇游得很慢,遇惊扰时就拼命吞咽空气,把自己弄成圆球一样,张开背腹小白刺,以此威吓御敌。在我们那里,从来没有人吃过气鼓子,可能是长得太难看了。我们弄到了这丑八怪就当球踢,要不就让它躺在水面上用棍子抽得嘭嘭响。这东西光滑无鳞的皮特别有韧劲,再怎么抽都抽不破。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在芜湖市郊大桥上师专。班上有个姓盛的南京同学,落拓不羁,颇见过一些世面。一天下晚,此君将我和另一个同学叫出来,问有没有胆量跟他“吃好东西”去?我们那时肚子里极端缺少油水,能打上牙祭,什么蛇肉老鼠肉,只要烧出来,没有不敢吃的。我们就跟随着盛同学走了三四里路,到了他原先下放在江边的那个村子里。记得是村口一家红砖平房,似乎我们是有点鬼鬼祟祟推门而入的,进屋就闻到一阵浓烈香味。待坐到桌子前,一个沉默微笑着的干瘦老头端上来冒热气的大瓦钵。盛同学含意不明地环顾了我们一下,率先从里面搛起一块什么肉放进口中品咂,我们要伸筷子,却给他拦住。倒是那老头说没事没事他已尝试过了。我们才知道了瓦钵里是河豚肉!而“吃河豚”在这一带的江边谁都不明着说,一律以暗语“吃好东西”来代指。仿佛我们上了当一样,盛同学倒是怪怪地笑着劝我们吃,又说不吃也好。我也没有多想,筷子下去夹了一块肉就入口。那河豚烧得真好,是和豆腐在一起烧的,油光闪动,香气袭人。据老头说,鱼切成方块,用猪油加河豚自身的油爆炒后,下黄豆酱入锅烧透,再放豆腐入味。因为平生头遭吃,初入口,有点像“青鱼肚档”的鱼肚下那种腴嫩活肉,舌头一抿,又感觉鱼鲜里藏有那么一丝妖妖的水气,但这并不妨碍我一连吃了好多块,越吃越有味。因为口里实在是馋,也就分外地觉得鲜美,肥腴,细嫩……河豚和豆腐都吃完了,余味仍自不绝如缕,口中又鲜又绵,最后竟连瓦钵中剩汤也沥进饭里了。之后,我们仍坐在桌旁未起身,回味再三……终于领会到什么才叫人间美食,鲜绝人寰。
那时也是知道“拼死吃河豚”这句话的,但河豚的毒性到底有多大,却不甚了然。回学校路上,盛同学一番知识卖弄着实把我们吓得不轻。他说,知道什么最毒吗?是河豚毒素,比砒霜还毒一千倍,半毫克就能致人死命!烧河豚时,卵巢和内脏,还有血液、眼、鳃和皮肤,以及背鳍和胸鳍,全得处理干净,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又说到古人烹杀河豚,其小心谨慎难以想象:先以小刀自泄孔即肛门入,轻轻挑开腹腔,仔细剔除腹中卵和内脏以及衣膜;再断颈骨与尾骨,挖净眼、腮;最后从脊背下刀剁开,洗净肉中血迹,肥厚之处血筋要用银簪细挑干净。必须烧透。要是火候不到,吃了必死无疑。河豚中毒,开始时手指、口唇、舌尖发麻或刺痛,然后呕吐、腹痛、身体摇摆、麻痹瘫痪、昏迷,最快的十分钟内死亡!河豚毒性大小,又是与其生殖周期紧密相关,春末夏初怀卵时毒性最大,不宜吃,故民间有“芦青长一尺,不与河豚做主客”之说。
那天,盛同学说他已记不清一共“拼死”吃过几回河豚了,而我到现在为止,空前绝后只那一次!就那一次,便叫我记住了那股美艳妖娆的鲜香,而经验告诉我,凡美艳妖娆的东西,总是暗藏危险的。
人总是这样,年龄长了胆子小了,假如眼下有人再叫我吃河豚,敢不敢下筷子……肯定要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决不会再有年轻时的轻率了。河豚无胆无鳞无刺,为“长江三鲜”之冠,故有“不吃河豚不知鱼味,吃了河豚百鱼无味”之说。春天的河豚,秋天的螃蟹,都是水中的至美之味,感觉河豚鲜美又远在螃蟹之上。正是因为河豚为一种有剧毒的美味,因而也就有了特殊的诱惑力。这就想到了苏东坡的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古人对河豚大多是津津乐道的,即使不敢亲口品尝的人,谈论起来也很兴奋。
记得汪曾祺在谈论河豚时,曾打比喻,大意是说剔除了有毒部分的河豚,犹如洁本《金瓶梅》。他在江阴时,曾多次有同学邀他上家里吃河豚,并保证不会出问题,但他最终都未赴约。直至晚年,他才后悔当初拒绝了诱惑,深引为憾事。只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彼时他已移居京城,远离了河豚生长的地方。
确实,江阴那地方吃河豚的风气甚烈。据说有一家老字号,门口悬挂一祖传木牌,明示如在他家吃河豚中毒致死,主人可以偿命。可见卖河豚的饭馆,也是有极大风险的。尽管现在国家在这方面管理很严,河豚并不是寻常就能吃着,但更多时候,食客自己便是自愿承担风险的志愿者:如有意外,与他人无关。或者说,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