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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是沉稳的勃勃生机,踏实地触摸到人的心脏,让狂乱者平和,让沮丧者看到希望。这样的一双眼睛,让人很容易忽略她的相貌。
我让她看我的脏靴子,站起来将她拉到窗前,从三十八层高的落地窗向芙蓉路看,然后将她的目光引上灰色的天空。
我说:“这样的城市,是不是让人压抑?我讨厌这儿的一切,这儿的天气,这儿的人,还有他妈的该死的方言,男人嘴里被槟榔染成黑色的牙齿,一团一团恶心的槟榔渣……”
“那你喜欢哪座城市?”
郑州?不不,在郑州生活了十几年,受够了水龙头里流着带有漂白粉味道的黄河水,受够了春季黄沙满天的沙尘暴,受够了将地面晒软的太阳……
我又坐回绿沙发。我喜欢的城市应该是干净的,天蓝得深入人心,不像长沙经久的灰,不像郑州炽热的白;我喜欢的城市应该有清新的空气,不像长沙如沼泽般的温湿,不像郑州割肺般的干燥;我喜欢的城市应该有蓝色的水,不像湘江浓稠的乌水,不像黄河滚滚的黄水;我喜欢的城市应该有我最美好的记忆,有让我想起来会为之微笑的男人,有让我离开后依然憧憬的美好时光……
“青岛!”我说。闭上眼,仿佛闻到微咸的海风,仿佛走在靓蓝的天空下,清清爽爽的马路,行人与车辆各就其道,鲜有自行车横冲直撞。而且,我身边还有着一双有力的手,他牵着我,带我到五四广场,到栈桥,还有他的别墅。
方哲。
我叹息。想起他,我的脸上还能感觉到火辣辣的痛,他那一巴掌也算下了力气,不知道在他挥手的那一刻,是不是已将情义挥断。
“爱一个城市常常是是因为爱上了这座城市里的人,恨一座城市也应该是如此。乔米,你来我这儿,一定是需要我的帮助,我想,长沙也许给了你太多不好的记忆,所以你憎恨,因为坏的记忆一并恨上了这座城市。你已经来我这儿半个小时了,却一直在与我聊城市,你在浪费你的钱,也在浪费我的时间,告诉我,困扰你的,到底是什么?”
丁俏君很早以前便向我介绍过别澜,我不知道俏君曾经有什么样的心魔,但是她提到别澜时充满信任与尊敬的表情,感染了我。那个时候,我还将俏君建议我常去看看心理医生的事情当笑话讲给纽遥听。我和纽遥当时都感觉这是很滑稽的事情,我们感觉自己心理健康非常,而且有什么问题闺中密友都会出谋划策,还需要一个陌生人来指手划脚?
如果纽遥还活着,我一定不需要来这儿寻求帮助。
“纽遥的死,加剧了我对堕胎的阴影,那些很久没有做过的梦又来困扰……”和其的话忽然响在我耳边。
“有个红红的小人儿粘在我的腿上,甩不开,踢不走,它说:‘你合伙杀我,我的腿还没长出,你赔我腿’……”
“我们做不了天使的。我们都有过谋杀。”这是梦中纽遥的声音。
“爱错了一个人,可以放手,错生了一个生命,却从此背负上了心灵与生活的重负,无法翻身,无法救赎。”这是卢小雅在书里的忏悔。
……
我张开眼,看着好耐心的别澜,忽然问道:“别医生,你有过堕胎吗?”
别澜气定神闲地看着我,并不做答,仿佛知道自此我便打开了话闸子,心魔便慢慢从心中释放。
不知道讲了多久,只感觉天色更暗了,浓厚得仿佛要从玻璃窗外压迫进来。卫真与和其都将我当做老树干,却不知道,更需要倾吐,更需要聊天的人是我。
别澜看看钟,打断我的说话:“我们一起去吃饭吧,边吃边聊。”
“什么时候了?”
“中午一点。你已经讲了三个多小时了。”
我笑了笑,却坐在她的沙发上不想动弹,一口气讲了纽遥的死,讲了我的堕胎,还有那些让我心惊肉跳的梦,还有和其对我的性无能,感觉舒服很多。
“吃饭时间的聊天不收费!”她开玩笑。
她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女人,长相无特别之处,却好像有着魔力,可以让人平静,让伤口慢慢平复,而且,她是个很好的谈话者——不是指她巧舌如簧,而是她知道如何调动人的情绪,认真地聆听,偶有发言,简短有力。
我忍不住夸讲她,她却淡淡地说:“这有什么?美女必要美貌,画家必要画好,心理医生必要会聊天,这是职业需要。”
“你快乐吗?”看她慢慢地收拾大大的手提包时,我问。
她动作的手停顿了一下,微笑着看我:“快乐与不快乐只是相对的,与过去的我相比,我想我是快乐的。”
过去?这样人淡如菊气质如兰的女人也会有一笔烂帐?我好奇地看着她,她做出个诡异的笑脸:“教你一个与女人飞快地成为朋友的办法:不要总是谈论自己的得失,而是不厌其烦地谈论她们自己,给她们递过去一面镜子,她们会对镜子里的自己百看不厌,并因此喜欢上递镜子的那双手,那个人。”
啊,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她忽然拍拍我的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我阿姨。”
“什么?”
“我四十九岁,是不是够年龄做你阿姨?”她与我一起出门,锁上办公室。
在电梯间等电梯的时候,我在铝合金的锃亮的电梯门上仔细看她脸的倒影,果然不再年轻,曾经应该有着很漂亮的双眼皮的眼睛,已经有下垂的迹象,嘴角也有受地心引力所吸,不自觉地向下微拉。在她说出她的年龄之前,我居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年龄,甚至以为她与俏君伍鸿应是同年代之人。
她轻轻说:“不是你的眼睛欺骗了你,是我的眼睛欺骗了你。”
被心理医生看穿思想并不难为情,难为情的是被她发现我在偷偷研究她。我有些脸红,慌乱地看她的脸,她的眼睛明亮新鲜,不似五十岁的女人,果然是她的眼睛欺骗了我。
坐在顶楼的空中餐厅,她吃日式烧肉饭,我吃水果沙拉。
她将汁水丰足的肉填进嘴里时,不无得意地看着我笑:“老女人的好处就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吃自己想吃的东西,我要将年青时为了保持身材而损失的美味全吃回来。”
“我不是为了减肥,我是没有胃口。”在她面前,我越来越自在,心里的阴影此刻也被她明亮的眼睛刺退缩到不易觉察的角落。
她忽然凝重:“你像我的女儿。”
“她多大?”我在嚼一块杨桃。
“如果她还活着,应该二十五岁了。”
“啊,对不起。”
“没有什么!”她耸耸肩,微笑。
“因为生病?”
“堕胎。”
我手中的叉子跌落在桌上。又是一个。
别澜并不看我:“她二十一岁时死的。她还在北京上大学,发现怀孕后不敢告诉我,又害怕到大医院里会被熟人知道,便和男友一起到一家地下诊所堕胎,手术器具不干净,交插感染了性病。”
“然后呢?”
“过了几个月,她感觉身体不适,便到校医院妇科检查,以为是普通的妇科病,却被校医查出她染了淋病。男友知道她有了淋病后,便指责她不洁执意与她分手。事情捅出来以后,她宿舍的女生都与她隔离开,都躲她如躲瘟神。她不敢告诉我们,便跳了楼。”
“天!”生活中真有这样的悲惨,我吃惊地看着别澜,她的眼睛有些潮湿,却很快平和下来,微笑着看我,说:“做父母的总是最后才知道孩子的痛苦。她死后,我痛苦得几乎要死去,天天恍惚,近乎精神崩溃。清理她遗物时,发现她的日记,五本,从初中到大学。我读她的日记,才发现,女儿的心事,我居然一直不知道,而我还一直自以为是好母亲,我们给她的家庭环境很民主。”
“你是心理医生,却不知道女儿的心理。”我在心里暗暗说。
她叹息:“她死之后我才开始研究心理学,参加考试,挂牌做心理医生。以前,我是穿灰色套装说话严谨,永远分得清对哪些人说‘通报’对哪些人说‘汇报’的行政人员。”
又被她看穿心事,我脸红了起来,我说:“对不起,别医生。”
“如果你愿意,叫我澜姨,不要让我医生,我很不喜欢医生这个称呼,一个称谓便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开,将人定位成健康与非健康。”别澜慈爱地握住我搁在桌上的手:“乔米,那些阴影能很快过去的,让我教你怎么样消化难过的往事,怎么样救赎犯下的错误。用不了很久,你也会坦然地说快乐是相对的,至少你比过去快乐。”
此刻,她像我的母亲,或者说,她比我的母亲更像我的母亲。我差点哭了起来。
猛听到骇人的一声巨响,一道紫色的光将近乎昏盲了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