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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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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胸膛像要爆炸一样。我拖着他上浮,猛撞冰面,没 有撞破。再撞,还没有撞破。急忙回头,逆流上行, 上行,浮出水面时,我感到眼前一片血红。是夕阳吗?我把这孩子,已经窒息的孩子勉强地推上冰面。一 片血红中我看到,那些人,有金龙,有互助,有合作,有蓝脸,还有许多……都像血人一样,那么红,手 持着长竿,绳子,铁钩子,拥上前来,他们在冰面上爬着,向孩子靠拢……真聪明,好人们,我此时对他 们心怀感激,连那些整治过我的人都感激。我想到躲在一片金枝玉叶的珍奇树林里看一个仿佛搭建在云端 里的戏台上的神秘演出的情景,戏台上乐声缭绕,一个身穿荷花瓣儿连缀成的彩衣的女旦在咿咿呀呀地唱 ,我真的好感动啊,不明白为什么感动。我感到身体很热,水很温暖,是那么舒适,我想着,慢慢地沉入 水底。两个似曾相识的蓝面鬼卒微笑着说:“哥们儿,你又来了!”

第三十七章老冤魂轮回为狗小娇儿随母进城

两个鬼卒扯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冰河里提上来。我怒冲冲地说:“你们这两个混蛋,快带我去见阎王 ,我要跟这条老狗算账!”

“嘿嘿,”鬼卒甲笑嘻嘻地说,“多年不见,脾气还是如此暴躁!”

“正所谓‘猫改不了捕鼠,狗改不了吃屎’!”鬼卒乙嘲讽地说。

“放开我,”我恼怒地说,“你们以为,我自己就找不到那条老狗吗?”

“息怒,息怒,”鬼卒甲道,“咱们也算老朋友了,多年不见,真还有点想念呢。”

“我们这就带你去见那条老狗。”鬼卒乙道。

二鬼拖着我,在西门屯大街上狂奔,我感到凉风扑面,有一些轻薄的雪花,像羽绒般粘到脸上。在我 们身后,一片片枯叶,贴着地面翻滚。路过西门家大院时,二鬼猛然停住脚步,鬼卒甲扯着我的左臂与左 腿,鬼卒乙扯着我的右臂和右腿,把我抬起来,前后悠动着,像悠动一根撞钟的圆木。他们同时撒手,使 我飞一般地向前蹿去,我听到二鬼齐喊:“见你的老狗去吧!”

我感到脑袋嗡的一声响,就如真的撞到了钟上,眼前一片漆黑,神志暂时昏迷。等我醒来时,不用我 说你也猜到了,我变成一条狗,降生在你母亲迎春的狗窝里。这个流氓阎王,为了避免我闹他的公堂,竟 然采取了如此卑鄙的措施,简化了轮回转生的程序,几乎是直接地把我送进了狗的子宫,然后让我跟随着 前面那三条小狗,从狗的阴道里钻了出来。

那狗窝实在是简陋之极:房檐下用碎砖头垒了两道短墙,短墙上横放着几根木棍,木棍上铺上一层沥 青油毡纸。这就是我那狗娘的窝——没办法,从它的腚里钻出来,就得叫它为娘——也是我童年时期的窝 ,窝里塞上一簸箕夹杂着(又鸟)毛的树叶,这就是我们的被褥。

雪纷纷扬扬地下大了,地面很快被覆盖,在房檐下那盏电灯的照耀下,狗窝里充满光明。我看到雪花 从油毡纸的缝隙露下来。寒冷刺骨,禁不住哆嗦。我往狗娘温暖的怀抱里挤,我的哥哥姐姐们也往狗娘的 怀抱里挤。几次转生,使我懂得了一个朴素的道理:入乡随俗。生在猪圈里不吃猪奶就要被饿死,生在狗 窝里不往狗娘怀里挤也很可能被冻死。我们的狗娘,是条白色的大狗,但两个前爪和尾巴尖儿却是黑的。

毫无疑问,我们的娘是一匹杂种,但我们的爹,却是孙氏兄弟家那匹凶猛的纯种的从德国进口的狼狗 。此狗后来我见过,它身材高大,黑背,黑尾,肚腹和腿爪则是甘草黄色。它——就算是我们的爹吧—— 被一根粗重的铁链子,拴在孙氏兄弟“红”牌辣椒酱加工厂的院子里,面前的食盆里,摆放着显然是从宴 席上撤下来的食物:有整只的烧(又鸟),有整条的鱼,还有一个完整的青色鳖盖。但它都视而不见。它生 着两只金黄色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两只尖削的耳朵,脸上布满阴险而凶残的表情。

爹是纯种,娘是杂种,我们四个,是彻头彻尾的杂种。尽管长大后我们体态相貌各异,但刚出生后却 区别不大。大概只有迎春,才能记住我们的出生次序。

你的娘迎春端着一盆骨头汤来喂我的狗娘。汤盆里的腾腾热气,在她面前缭绕;雪花儿犹如白蛾,在 她头上飞舞。因我初出生视力不佳,看她的脸有些模糊。但我嗅到了她身上那独特的、仿佛揉烂的香椿树 叶的气味,浓烈的猪骨汤的气味也盖不住它。我的狗娘小心翼翼地舔着骨头汤,发出“呱嗒呱嗒”的声响 。你的娘拿起扫帚,清扫着狗窝顶上的雪,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窝顶上的雪被清除,天光从缝隙透 下来,寒冷也透下来,你的娘好心办了坏事。她是农民,难道不知道雪是麦苗的被子?既然知道雪是麦苗 的被子,难道还联想不到狗窝顶上的雪也是狗的被子?这个愚蠢的女人,在喂养孩子方面经验丰富,但缺 少自然科学知识。如果她像我一样博学多才,知道爱斯基摩人就住在雪堆成的屋子里,知道北极探险队里 那些拉雪橇的狗夜里就钻到雪窝里御寒,她就不会扫去我们窝顶的雪,我们也就不会在清晨的时候,冻得 奄奄待毙。当然,我们如果不被冻得奄奄待毙,也就不会享受到去她的热炕头上取暖的隆重待遇。

你的娘把我们抱上她的热炕头,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宝贝们,小可怜们……”

她不但把我们抱上了热炕头,还把我们的狗娘放进了屋。

我们看到,你的爹蓝脸,蹲在灶门口烧火。外边风狂雪骤,烟囱抽劲超猛,灶膛里火焰熊熊,发出呜 呜的声响,一点烟也不外溢,室内散发着燃烧桑树枝条时的奇香。他的脸色如古铜,白发上闪烁着金黄的 光泽。他身穿厚厚的棉衣,抽着旱烟,已经是一个幸福大爷的模样。自从分田到户后,农民自家做自家的 主,实际上恢复到了当年单干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你爹与你娘,又吃在一个锅里,睡在了一个炕上。

炕头非常温暖,我们冻僵的身体很快缓过来。我们在炕上爬动。从我的狗哥狗姐身上,我知道了自己 的模样,这跟我初生为猪时的情况一样。我们动作笨拙,毛茸茸的,应该非常可爱。炕上有四个小孩,都 三岁左右。一女三男。我们四条小狗,三公一母。你娘惊喜地说:“他爹,你说巧不巧啊,就像对应着生 的一样!”

蓝脸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从灶膛中掏出一个烧焦的桑螵蛸,掰开,两排螳螂卵冒着白气散着香气。 “谁尿床?”你爹问,“谁尿床吃了它。”

“我尿床!”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相跟着说。

唯有一个男孩不吭声。他生着两扇肥嘟嘟的耳朵,瞪着两只大眼,咕嘟着小嘴,好像生气的模样。你 当然知道,他是西门金龙与黄互助领养的孩子,据说孩子的父母是一对高中一年级的学生。金龙钱能通神 ,势力广大,买通了一切,疏通了一切。为此互助还提前几个月用海绵充起了假肚子,但屯里人都知道真 相。这孩子名叫西门欢,昵称欢欢,被西门金龙夫妇视为掌上明珠。

“尿床的不说,不尿床的瞎吆喝。”迎春说着,将那热螵蛸放在双手里来回倒着,用嘴巴吹着,然后 递给西门欢,说,“欢欢,吃了它。”

西门欢从迎春手里挖过螵蛸,看都没看,就扔到炕下,恰巧落在我们的狗娘面前。狗娘毫不客气地吃 了它。

“这孩子!”迎春对着蓝脸说。

蓝脸摇摇头,说:“谁家的孩子肖谁!”

四个孩子,好奇地看着我们四个小狗,不时地伸出小手触摸我们。迎春道:“每人一个,不多不少, 正好。”

——四个月后,西门家院子里那棵杏树蓓蕾初绽的时候,迎春对西门金龙黄互助夫妇、西门宝凤马良 才夫妇、常天红庞抗美夫妇、蓝解放黄合作夫妇说:“把你们叫来呢,就是让你们把自家的孩子带回去。 这一是呢,我们俩都大字不识,把孩子放这里,只怕耽误了他们的前程;二是呢,我们都上了大岁,头也 白了,眼也花了,耳也聋了,牙也松了,吃了大半辈子苦,该让我们过两天省心日子啦。常同志和庞同志呢,把孩子放在这儿让我们带,是我们的造化 ,但我跟你蓝大伯商量了,凤凰是金枝玉叶,还是让她进城里的幼儿园吧。”

最后那一刻,颇像一个隆重的交接仪式:四个孩子,并排站在炕东头;四头小狗,并排蹲在炕西头。 迎春抱起西门欢,在他脸上亲一口,转身递给互助,互助将西门欢抱在怀里。迎春从炕上抱起狗老大,摸 摸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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