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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镜框, 边角上用红漆写着“祝贺蓝解放黄合作结成革命伴侣”,镜框里镶着一张毛主席穿着呢子大衣站在北戴河 海滩上的照片。本来是应该由金龙或是解放起身接礼,但这两个小子坐着不动。洪泰岳只好敦促互助、合 作起身接礼。这两姐妹神志还算清醒,接了镜框,黄互助对着王乐云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时,眼睛里 已是泪水盈盈。她穿着红褂子红裤子,长长的大辫子又粗又黑,垂到膝盖之下,辫梢上扎着红头绳。王乐 云爱怜地摸着她的辫子,说:“舍不得剪?”
吴秋香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道:“她大姨,不是舍不得剪,咱这闺女的头发跟别人不一样,剪断之 后,往外渗血丝儿。”
“这也真是奇怪,怪不得这头发摸上去肉腻腻的,敢情是通着血脉呢!”王乐云道。
合作从庞抗美手中接过镜框,没有弯腰鞠躬,只是白着脸,低声道了一个谢。庞抗美友好地对她伸出 手,说:“祝你幸福。”她握着抗美的手,把脸别到一侧,带着哭腔道:“谢谢……”
合作留着当时流行的“柯湘”头,腰身苗条,肤色黧黑,按我的看法,她胜过互助。你蓝解放能娶上 她真是便宜了你,感到委屈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你。你千好万好,脸上那块巴掌大的蓝痣,就能把人吓死。 你应该到阎罗殿上去为阎王爷站班,而不是到人间来当官,可是你竟然当上了官,可是你竟然看不上合作 。这世界上的事儿,真是无法子理喻。
接下来的事情是洪泰岳张罗着让庞虎一家三口就座。“你们,”洪泰岳指着莫言所在的那个位置,用 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们挤一挤,腾出一条凳子。”场面有些混乱,夹杂着因为拥挤而发出的抱怨之声 。莫言将腾出的凳子搬过来。围绕着方桌的四条长凳由规整的四边形扩展成多边形,莫言不失时机地卖弄 :“有不速客三人来敬之大吉。”前志愿军英雄大概不能很好地理解这话的意思,目光直直,神情愕然。 大学生庞抗美露出惊喜的目光,问:“啊,你读过《易经》?”“不敢说才高八斗,很无奈学富五车!” 莫言大言不惭地与庞抗美对话。“行了,爷们儿,你就别在孔夫子门前念《三字经》了,当着大学生的面 ,竟敢转文。”洪泰岳说。“他确实有点意思。”庞抗美点着头说。莫言还想哕嗦,得到洪泰岳暗示的孙 豹弓着腰扑上来,貌似友好地捏住莫言的手腕子,笑着说:“喝酒喝酒。”
喝酒喝酒喝酒!早就馋得猴急的人迫不及待地站起来,端着酒碗,碰撞出清脆声响。然后便乱纷纷坐 下,抄起筷子,瞄准了他们各自早都瞄好的目标。与黄瓜、萝卜相比,油条是高档食品,于是就出现了几 双筷子同时伸向一块油条的情景。莫言之馋,天下闻名,但那天晚上表现得还算优雅。究其原因,全在庞 抗美,虽然屈居下席,但他的心在那张主桌上。他的眼不时地往那边看,大学生庞抗美勾去了他的魂,正 如他自己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文章里写的那样:从看到庞抗美那一刻起,我的心一下变大了。原先被我视为 天仙美女的互助、合作、宝凤,突然间都变得粗俗不堪。只有跳出高密东北乡,才有可能找到像庞抗美这 样的姑娘。她们身材修长,脸庞俏丽,牙齿洁白,嗓音清脆,身上散发着淡雅的香气……
如前所述,莫言只喝了一碗酒就醉了,孙豹抹着脖子将他扔到杂草堆里,与猪骨头一起亲近。主桌那 边,金龙咕嘟嘟灌了半碗酒,呆滞的目光随即活泛起来。迎春担心地念叨着:“儿啊,你少喝点吧。”洪 泰岳却胸有成竹地对他说:“金龙,过去的一切,到现在画上句号;新的生活,从现在开始。接下来的戏 ,你要给我唱好。”金龙说:“这两个月来,我脑子里仿佛有个通道被堵住,迷迷糊糊,现在突然清醒了 ,通畅了。”他端着酒碗与庞虎夫妇相碰。“庞书记,王阿姨,谢谢你们来参加我的婚礼,谢谢你们送给 我们的宝贵礼物。”然后与庞抗美相碰:“抗美同志,您是大学生,高级知识分子,欢迎您对我们猪场的 工作给予指导。您千万别客气,您学的是畜牧专业,如果说不懂,这地球上的人,就没有几个懂的了。” 金龙的装疯卖傻到此结束。解放的疯症待会儿就好。金龙恢复了操控局面的能力,把该敬的酒都敬了,把 该谢的人都谢了,最后他画蛇添足般地端碗敬祝合作与解放幸福圆满,白头到老。黄合作把镶嵌着毛主席 画像的镜框塞到蓝解放怀里,站起来,双手端起大酒碗。月亮往高处跳了一丈,身体收缩一下,洒下一片 水银般的光辉,使月下的画面分外清晰。黄鼠狼们从草堆里伸出头来,观看着月下奇景,刺猬们大着胆儿 在人腿下寻找食物。说时迟那时快,黄合作把一大碗酒径直地泼到了金龙的脸上,然后将碗丢在桌子上。 这突然的变故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月亮又往高处跳了一丈,地面上的月光像水银一样流淌。合作掩面 而泣。
黄瞳:“这孩子……”
秋香:“合作,你这是干什么?!”
迎春:“嗨,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啊……”
洪泰岳:“庞书记,来来来,我敬你一杯。他们闹了点小矛盾。听说棉花加工厂要招收一批合同制工 人,我替合作和解放求个情,给他们换个环境,都是优秀青年,应该让他们出去锻炼锻炼……”
黄互助端起自己面前的酒对着妹妹泼过去:“你干什么你?”
我还从来没看到黄互助发过这么大的火儿,我还从来没有想到黄互助竟然也会发火儿。她掏出小手绢 ,擦拭着金龙的脸。金龙把她的手推开,但她的手又举起来。嗨,我这头聪明的猪,被西门屯这些女人给 弄糊涂了。莫言那小子从乱草堆里爬起来,像一个脚下绑上了弹簧的晃荡孩儿,歪斜跳跃到桌边,端起一 碗酒,高举过头,不知他是模仿李白还是模仿屈原,大声喊叫,声音极其嘹亮:“月亮,月亮,我敬你一 碗酒!”
莫言把碗中的酒对着月亮泼上去,空中宛如拉开一道青色的水帘。月亮猛地往下一沉,然后便冉冉上 升,升到平常的高度,如同一个银盘,冷漠地望着人世。
这边已经曲将终人即散,今夜要干的事情还有很多,时间宝贵,不敢滞留。我想去看看老朋友蓝脸。 我知道他有月夜劳作的习惯。我想起为牛时听他说过的一句话:牛啊,太阳是他们的,月亮是我们的。我 闭着眼也能找到被人民公社的土地重重包围着的那一长条土地。这一亩六分像大海中的礁石一样永不沉没 的私有土地。蓝脸作为一个反面典型已经名闻全省,为他当过驴和牛是我的光荣,反动的光荣。“只有当 土地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才能成为土地的主人”。
在前去探望蓝脸之前我顺便拐回居所。我行踪诡秘,可谓无声无息。刁小三呻吟不绝,说明它伤得的 确不轻。两个民兵坐在杏树下抽烟,吃杏。我在杏树的阴影里跳来跳去,感到身轻如燕,收发自如。只用 了十几个蹿跳我便出了杏园。一条注满清水、宽约五米的沟渠横在我的面前。水平如镜,月亮在水中注视 着我。尽管出生之后我从没下过水,但我本能地具有游水技能。为了不使水中的月亮受到惊扰,我决定飞 越沟渠。我往后退了大约有十米光景,深深呼吸几口,让肺里充满氧气,然后我跑,我疾跑,沟渠边沿上 那道泛白的土垄是最佳起跳点,我的前爪踏着那道硬硬的所在,后腿用力蹬地,身体凌空,犹如一枚出膛 的炮弹。我感到水面上有清凉的风拂着我的肚皮,月亮在水中一眨眼儿,我的身体就降落在沟渠对岸了。 沟边潮湿的泥土使我的后腿感觉有些不爽,这是美中不足。我穿过那条南北向的宽阔土路,路边的杨树上 叶片闪烁。我沿着一条东西向的土路向东奔跑,土路两边丛生着紫穗槐。我又跃过一条沟渠,沿着一条土 路往北跑。跑到河堤,沿着河堤下的土路再往东跑。从我身边,不时地闪过生产大队土地里的玉米、棉花 ,还有大片即将成熟的小麦。我昔日主人的土地近在眼前。我看到了被生产大队的土地夹在中间的那一长 条土地。左边是生产队的玉米,右边是生产队的棉花。蓝脸的土地上种的是那种无芒小麦。这是一个已经 被人民公社淘汰的低产晚熟品种。蓝脸不用化肥,不用农药,不用良种,不跟公家犯事。他是一个古老的 农民标本。用现代的观点看他生产的粮食才是真正的绿色粮食。生产队大量喷洒农药,把害虫驱赶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