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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实话实说,为驴时我确实没喝那老婆子的汤,但为牛时,那两个鬼差捏着我的鼻子硬给我灌 了一碗,怕我呕吐,他们还用破布堵住了我的嘴巴。”
“这倒奇了,”阎王对身边的判官说,“难道孟婆子也敢造假?”
判官们摇头否定阎王的猜测。
“西门闹,你要知道,我对你已经忍无可忍,如果每个鬼魂都像你这样难缠,那我这阎王殿就彻底乱 了套。念你前世为人时多有善举,为驴为牛时又吃了不少苦头,本殿这次法外开恩,安排你到一个遥远的 国度去投胎,那里社会安定,人民富足,山明水秀,四季如春。你的父亲现年三十六岁,是那个国家里最 年轻的市长。你的母亲,是一个温柔美丽的歌唱演员,获得过多次国际性大奖。你将成为这两个人的独生 儿子,一出生就是掌上明珠。你的父亲官运亨通,四十八岁时就会当上省长。你的母亲,呻年之后会弃艺 从商,成为一家著名化妆品公司的老板。你爹的车是奥迪,你娘的车是宝马,你的车是奔驰。你这一辈子 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交不完的桃花红运,足可以抵消你前几次轮回所受的那点痛苦和委屈,”阎王用手指 敲敲案桌,略加停顿,眼睛仰望着大殿黑黝黝的穹隆,意味深长地说,“这样安排,你总该满意了吧?”
但是,阎王老子又一次耍弄了我。
这次投生,一出大厅他们就用黑布蒙上了我的眼睛。在望乡台上,挟带着地狱腥臭的阴风,吹得我周 身凉彻。那个老婆子哑着嗓子痛骂我在阎王那里告了她的刁状。她用一柄邦硬的乌木勺子,响亮地敲打着 我的脑壳,然后扯着我的耳朵,一勺一勺地往我嘴里灌汤。那种汤味道古怪,似乎是用蝙蝠的粪便和胡椒 熬成。“灌死你这头笨猪,竟敢说我的汤里掺假!灌死你,灌死你的记忆,灌死你的前生前世,让你只记 得泔水和粪便的味道!”在这刁婆子折磨我时,押送我的鬼差始终牢牢地抓住我的胳膊,并发出幸灾乐祸 的冷笑。
跌跌撞撞地走下这高台后,我被鬼差们挟持着,脚不点地地奔跑,速度极快,仿佛凌空飞行。我脚踩 着软绵绵的东西,仿佛踩着云絮。我几次想开口问讯,但刚一张嘴,就有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将一丸腥臭难 闻的东西塞进口中。我突然嗅到了一股酸溜溜的气味,仿佛是陈年的酒糟,亦或是发酵的豆饼,这正是西 门屯大队饲养棚里的气味啊,天啊,当牛时的记忆犹存,难道我还是一头牛,前边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 好像要摆脱梦魇一样我拼命挣扎着,嘴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发现 在身体周围,蠕动着十几个肉团子。肉团子里有黑,有白,有黄,有黑白相间成花。在肉团子前面,横卧 着一头白色的母猪。我听到一个极其熟悉的女子声音在惊喜地喊叫:“第十六个!老天爷,我们的老母猪 一胎生了十六只小猪!”
我用力眨巴眼睛,将眼睛里的黏液排除,这时,虽然我还没看到自己的形象,但我知道自己已经投胎 为猪,在我面前那些颤抖着、蠕动着、吱吱乱叫的小家伙,都是我的哥哥姐姐,看到了它们的形象,我也 就知道了自己的形象。我的心中充满怒火,恨老奸巨猾的阎王又一次耍弄了我。我憎恨猪,这肮脏的畜生 。我宁愿再次为驴、为牛,也不愿意做一只在粪便上打滚的猪。我决心绝食饿死,好尽快地赶赴阴曹地府 找阎王算账。
那是个炎热的日子,根据猪圈墙边那几株叶片肥大、尚未开花的向日葵,我判断这应该是农历六月里 的一天。猪圈里有成群的苍蝇飞舞,猪圈上空有成群的蜻蜓盘旋。我感到自己的四肢很快坚硬起来,眼睛 的视力也迅速提高。我看清了那两个为母猪接生的人:一个是黄瞳的大女儿互助,一个是我的儿子西门金 龙。一看到儿子那张熟悉的脸,我就感到周身的皮肤紧绷、脑壳子膨胀生痛,仿佛有一个硕大的人体、仿 佛有一个狂野的灵魂、被禁锢在这小小的猪体里。憋屈啊憋屈,痛苦啊痛苦,让我释放,让我伸展,让我 把这肮脏的、可憎的猪的躯壳撑破、胀开,恢复我堂堂男儿西门闹的形状,但这一切显然是不可能的。我 虽极力挣扎但还是被黄互助一只手就托了起来。她用手指拨弄着我的耳朵说:“金龙,这只小猪好像在抽 疯。”
“抽它娘的,反正老母猪也没那么多奶头,死几个正好。”金龙带着几分恨意说。
“不,一个也不能死。”黄互助把我放在地上,用一块柔软的红布,揩擦着我的身体。她动作轻柔, 我很舒服。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哼哼声,这可恶的猪的声音。
“生了吗?生了多少只?”一个人的高声大嗓在猪圈外响起,这熟悉的声音让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我不但听出了洪泰岳的声音,而且从他的声音里知道他已经官复了原职。阎王啊阎王,你花言巧语,说让 我投胎异国的官宦之家做贵公子,却把我扔在西门屯的猪圈里当猪娃子!这是百分之百的欺骗,阴谋,无 耻,奸诈!我用力一打挺,从黄互助手里挣脱,跌落在地上。我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就昏了过去 。
等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卧在一堆肥大的葫芦叶片上,在我的上方,一棵杏树繁茂的枝叶遮挡了强 烈的阳光。我嗅到了碘酒的气味,看到了在我周围散乱着一些亮晶晶的安瓿。我感到耳朵上、屁股上都有 痛处,我知道他们适才抢救过我。他们不让我死。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俏丽的面容,给我打针的肯定 是她,果然是她,我的女儿西门宝凤。她学的本是人医,却经常为畜生治病。她穿着浅蓝色方格半袖衬衫 ,面色苍白,目光忧悒,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是她的一贯表情。她伸出凉森森的手指,摸摸我的耳朵 ,对旁边的人说:“没有什么问题,可以把它放进圈里去吃奶了。”
这时,洪泰岳凑了上来,用粗糙的大手摸着我光滑如绸缎的皮毛,说:“宝凤,你不要以为让你给猪 治病是屈了你的才!”
“书记,我没有这样想,”宝凤收拾着药箱子,不卑不亢地说,“在我的心里,畜生和人没什么区别 。”
“能有这种认识就好,”洪泰岳道,“毛主席号召大养其猪,养猪就是政治,把猪养好,就是向毛主 席表忠心。金龙,互助,你们听明白了吗?”
黄互助诺诺连声,金龙肩膀斜靠在柿子树干上,歪着脑袋抽那种九分钱一包的劣质香烟。
“金龙,我问你呢!”洪泰岳不快地说。
“我不是在侧耳聆听吗?”金龙歪着头说,“难道您还要我把毛主席有关养猪的最高指示一条一条地 背给您听吗?”
“金龙,”洪泰岳抚摸着我的背脊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气,但你要知道,太平屯那个李仁顺, 用印有毛主席宝像的报纸包了一条咸鱼,就判了八年,现在还在沙滩农场劳改,你的事,比他严重得多! ”
“我是无意的,跟他的性质不一样!”
“如果你是有意的,就该枪毙你!”洪泰岳恼怒地说,“知道我为什么保你?”洪泰岳看一眼黄互助 ,说,“是互助,还有你娘,跪在我面前为你求情!当然,最主要的,我对你有个基本判断,你虽然血统 不好,但从小是在红旗下长大,‘文革’前就是我们的培养对象,你是初中生,有文化,我们干革命需要 有文化的人。你不要觉得让你养猪是屈了你的材料,在当前这种形势下,养猪是最光荣、最艰巨的岗位, 把你安排在这里,是党对你的考验,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对你的考验!”
金龙扔掉烟头,站直了身体,垂着头,听着洪泰岳的训斥。
“你们的运气很好——无产阶级不讲运气,我们讲形势,”洪泰岳托着我的肚皮,把我高高举起,说 ,“我们屯的母猪一胎生了十六只猪娃,这在全县、全省都少见。县里正在寻找大养其猪的典型,”洪泰 岳降低了调门,神秘地说,“典型,明白吗?典型的意义,明白吗?大寨修梯田成为典型,大庆钻石油成 为典型,下丁家种果树是典型,徐家寨组织老太太跳舞成为典型,我们西门屯养猪为什么不能成为典型? 你蓝金龙前几年排演样板戏,强拉着解放和你爹的牛入社,不也是想当典型吗?”
金龙抬起头,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彩,我知道这儿子的秉性,知道他那天才的头脑一旦运转起来就会 怪招迭出,创造出在今天看起来荒唐可笑但在那个时代里却能赢得一片喝彩的事迹。
“我已经老了,”洪泰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