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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贺礼毕,雷声也停止了,众人又都抬头看天,并不见半片遮云。
“晴宇雷鸣,主何征兆?”崇祯问道。
阶下默无一声,大家你瞪了我,我瞪了你,又都低了头。首辅黄立极见无人应答,只得出班奏对:“新主登极,本应大乐舞蹈以贺,但主上仁孝守制,备韶乐而不作,上天垂悯,代设鼓乐,乃是吉兆。”
崇祯知他是魏忠贤同乡,并以此进身,暗自骂了句“狗屁不通!”
宦官试帝
新朝年号“崇祯”,初掌大宝的少年天子朱由检,时年十八岁。
崇祯既不想魏忠贤太过看重自己,以致急行废立,谋主自代,也不愿魏忠贤太看轻了自己,竟至一个小阉竖也敢以光禄寺压皇帝!不能树威立信,不要说这皇帝做不长久,就是性命也在旦夕之间!
所以大丧期间,崇祯越发不敢懈怠,缞服朝夕诣几筵哭,斋戒,祭告天地宗社,灵驾引发奠仪,入陵奠仪,奉安神主于太庙,一切不敢有违祖制。
崇祯食不甘味,衣不解带,诸事亲躬而后令行,总算挨过三十日,将天启皇帝齐齐整整送入德陵。上尊谥“达天阐道敦孝笃友章文襄武靖穆庄勤喆皇帝”,庙号熹宗,追谥生母刘贤妃为“孝纯恭懿淑穆庄静毗天毓圣皇太后”,并命迁葬庆陵与光宗合葬,一应典礼如仪,皆亲历亲为。
崇祯从未见过生母,长大后思念日深,所以心中更加哀痛。之后封太后之父刘应元为瀛国公,母徐媪为瀛国太夫人,上光宗选侍李氏庄妃封号,尊熹宗皇后张氏为懿安皇后,此番道场才算是功德圆满。
崇祯已是困盹不堪,真想一场好睡,但他不能。
自从玄衣黄裳、玉旒衮冕加身,他就不敢稍露倦怠之色,深恐臣属瞧他不起。特别是头一次一个“朕”字出口,立刻有了睥睨丘壑的感觉,还没等他咂摸够滋味,又觉得有千钧之负,压得他胸闷气短。他整顿起精神,折向文华殿。
自天启去世的第二天,他被安排到文华殿守丧,凶礼期间,每日典章规制诸事完毕,他就回文华殿看奏折。一个月下来,他竟在文华殿住习惯了,当成家了。
送走了皇兄,崇祯住到了乾清宫,但仍到文华殿批本处阅览奏折。一个月阅了无数的折子,可是均留中不发,只为了解情况。要想做个重整河山的中兴之主,先要当好熟悉舆情的见习皇帝。
现在丧事办完,实习期满,自觉内外大事已了然于胸,可以宸纲独断,做个正式皇帝了,他准备把阅过的折子批了发出去。
焦日当头,一些细风也没有,身上黏黏地拉出丝来。崇祯换上薄纱缞服,吩咐打扇,便坐下拣看折子,却是看不进去。树上知了聒噪个没完,搅得人没了情绪。他唤徐应元端来凉水浸了浸脸,徐应元端水出去,崇祯重又拾起折子,觉着益发地烦乱起来。
有一件事一直令他思绪不整,疑虑焦躁,就是大典之时晴日雷鸣。上天择我登基之日垂示异象,必是预兆大事!
崇祯再挨不过了,正想招呼徐应元,徐应元就进来了。
“万岁爷,魏公公送来四名宫女。”
崇祯立时警觉起来:“朕身边不缺侍应,他是何意?”
“奴婢不知。”徐应元实话实说。
崇祯沉思一会儿:“是魏公公亲自送来的?”
“是。”
是罢战示和,笼络新君,还是包藏祸心,暗埋玄机?崇祯心中蓦地涌起恐惧,恨恨道:“回了他!”
目下皇上还不能得罪魏忠贤,这一点徐应元可知道。回绝魏忠贤,岂不是明示疏远,引他猜忌?可徐应元又不敢明说,稍一犹豫,想出个旁词:“万岁爷,四人都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崇祯猛扭过头盯住徐应元:“你以为朕是个嗜色之君吗?”
徐应元更躬了身,低声道:“奴婢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往那儿想,更何况奴婢不比内外臣工更知吾皇?只是魏公公那儿——”
崇祯明白了徐应元的意思:“好吧,叫他进来吧。”
魏忠贤躬腰进来,进门就跪倒:“老奴叩见吾皇。”
“公公请起。公公给朕送宫人来了?可是朕身边不缺宫人啊。”
魏忠贤站起身,笑道:“老奴知道皇上身边不缺少侍候,只是新皇登基,总要新进一批宫人,汰黜一批年纪稍嫌大的旧宫人出宫,也是惯例。老奴听说皇上在王府时,府中并无艺伎,可见皇上当初清苦,是老奴失职啊!可如今不同了,当了皇上,管起国家大事,日理万机,尤其是现在,四边不靖,烦心事多,圣躬更加焦劳,老奴知道皇上常常批阅奏折到深夜,老奴看在眼里,心里难受啊!老奴想,皇上劳累之时,稍作休息,愉悦一下耳目,大有益于龙体。这四名宫人,不但貌比嫦娥,而且歌喉如莺,长袖善舞,皇上忙中偶闲,辄供驱使。”
崇祯心中暗笑,魏忠贤大字不识一斤半,这番咬文嚼字定是别人教了他背熟的。“真个是劳公公费心了。不过,既然是国家多事,朕还有闲心去享受这弦管嗷嘈、莺歌燕舞吗?”
“老奴想,越是国家多事,越是要保重龙体,身心愉悦,才好有精气神处理国事啊,也益寿延年。老奴盼望皇上万寿无疆啊!”
“那就多谢公公了,四名宫人在哪儿?”
“老奴怎敢当万岁爷一个‘谢’字,万岁爷体谅老奴一片忠心,不嫌老奴年老絮叨,就是老奴的福分了。”魏忠贤朝外一挥手,“进来见过万岁。”
四名宫女娉娉婷婷飘进来跪倒,一股麝兰香气袭来。崇祯抬眼看下去,四人分别身着橙、绿、兰、紫宫服,说了句“起来吧。”
四人站起,崇祯眼光逐个扫过,果然个个是春花方盛,秋月将满,翦水双瞳,柳腰一捻。崇祯微微一笑:“听魏公公说,你们都能歌善舞。朕便偷得浮生半日闲,你们就轻抒歌喉、漫甩水袖吧。”四人轻声应了“是”,轻移莲步,打起云手:
四月轻绡进六宫,素衣惊与至尊同。
裁冰笼雪慈云影,不蹋莲舟一瓣红。
崇祯大惊:“这、这是朕所制,你们如何得来?”
魏忠贤上前一步,说道:“是那日老奴指挥下人洒扫文华殿,偶然拾得的。老奴知是皇上所作,便收起来了。前几日叫他们谱成了曲,习熟了。”
崇祯又是一笑:“公公真是有心人呐!嗯,幽细如发,大有鬼音啊!”魏忠贤心中一惊,扑通跪倒:“老奴该死,曲子不合圣意,是老奴之罪,老奴叫他们重制。”
“公公误会了,朕是说朕的诗不好。……对了,”崇祯想起登基大典上免奏的《中和韶乐》,“你们说,什么是‘八音’?”
几人都看紫衣女子,紫衣女子款款向前几步:“回万岁,奴婢略知一二,‘八音’就是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材质。编钟、镈钟为金,编磬、特磬为石,琴、瑟为丝,排箫、笛、篪为竹,笙为匏,埙为土,建鼓、搏拊为革、柷、敔为木。”
“原来如此,”崇祯音乐天分极高,不但善抚琴、而且尝自作曲,无师自通,但因为无师,所以无传承,所学杂乱无章,故而处处留心。“好了,朕收下了,你们先退下,一会儿听徐公公安置。”
“老奴也告退了。”魏忠贤一揖,和四名宫女一起退出。
徐应元道:“皇上,四名宫人如何安置?”崇祯沉默了一会儿,“徐应元,你知道父皇为何只做了一个月皇帝就崩逝了?”
“奴婢听说是吃了李可灼进奉的红丸?”
“那是其一,其二是受了郑贵妃送的四名美女,才身染沉疴的。魏忠贤是要如法炮制呀。”
徐应元恍有所悟:“奴婢明白了,奴婢安置他们去做粗使。”
“不,先安排她们宫内读书,再为引礼赞礼官,去管后妃典仪,别让朕再见到她们就行。”徐应元答应着转身退出,一只脚刚出门,又被崇祯叫住,“你速去钦天监,问他朕登基之时晴日天鸣,朕问是何征兆,他为何不答对?朕不想追究,只问他天意若何,不要他来,老实回话就是。若敢欺瞒于朕,就用脑袋来回朕的话!”
徐应元刚答应着转身,崇祯又道:“你也悄没声着去。”
徐应元小跑着去了。崇祯展开一份奏折,是工部尚书杨梦寰请停开纳事例。崇祯点点头,说得不错,靡费之风实在可恶,新朝应有新气象,提笔准了。又打开第二份奏折,是巡抚陕西都御使胡廷宴,奏报澄城贼王二纠众造反,攻破澄城县城。
崇祯鼻子里喷出一股气儿,低低吐了声“废物!”略一沉思,援笔批道:“初乱民揭竿,尔称是饥民抢劫,不抚不剿,坐待其炽盛,至澄城县破,而今是民耶,贼耶?不能防患于先,亦不能遏阻于后,何其迟慢若此?天启二年山东徐鸿儒、刘永明聚众三万举事,三月荡平,尔不赧颜?速筹方略,报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