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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心想,这个长毛倒长得这样英武,说话也还文雅。
他不知如何回答,干脆不做声。罗大纲定睛望了曾国藩一眼,说:〃老先生,我看你的样子,是个饱学秀才,我们太平军中正缺你这样的人,你留下来吧!我向天王荐举,你就做我们的刘伯温、姚广孝吧!〃
曾国藩心里冷笑不止,这个长毛〃罗将军〃,怕是从戏台上捡来这两个人名吧。他想试探一下罗大纲肚子里究竟有几多货色,便开口道:〃刘基辅助朱洪武打江山,道衍却是朱棣篡侄儿位的帮凶,这二人怎能并称?〃
罗大纲哈哈笑起来,说:〃老先生,你也太认真了。刘伯温、姚广孝都是有学问、有计谋的好军师,如何不能并称?至于是侄儿做皇帝,还是叔叔做皇帝,那是他们朱家自己的事,别人何必去管!方孝孺不值得效法。我看成祖也是个雄才大略的英明之主,建都北京便是极有远见的决策。老先生若是对此有兴趣,以后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商榷,只是今夜没有时间了。〃
曾国藩心想,看来长毛中也有人才,并非个个都是草寇。
见曾国藩不再说话,罗大纲站起来,准备走了。临走时,又对曾国藩说:〃委屈老先生今夜抄几份告示,明天我们要用。〃
王荆七赶快说:〃我们大爷病了,今夜不能抄。〃
罗大纲伸出手来,摸了下曾国藩的额头,果然热得烫手,便吩咐韦永富:〃老先生既然病了,就让他歇着,叫个医生来看看,明天我带他去见天王。老先生有学问,天王一定会重用。〃
说着便带着兵士们出了门。曾国藩心里叫苦不已。
过一会儿,韦永富急匆匆地走进来,板着面孔对王荆七说:〃把你背的那个包袱给我!〃
曾国藩和王荆七立时一惊。那包袱里放的银子倒不多,重要的是有一份朝廷文书,那上面载明曾国藩的身分官职,以便沿途州县按仪礼接待。通常曾国藩都不拿出来,他不愿意过多惊动地方长官。这下糟了,让长毛知道自己的身分,就再也莫想脱身了。王荆七不肯交,但事情来得仓促,现在连藏都无法藏了。韦永富不等王荆七自己交,一把从他身上扯下来,风风火火地走了。主仆二人傻了眼:难道有人认得么?
原来,跟着罗大纲进来的一群太平军中,有一个湘乡籍士兵粟庆保。十多年前,粟庆保在湘乡城里见过曾国藩一面。
曾国藩当时是新科翰林,从北京回到湘乡,县令和城里一批有头面的绅士天天轮流宴请。小小的湘乡县城,谁不知出了个曾国藩!粟庆保那时正在一个绅士家做短工,那一天,他亲眼看见曾国藩坐在主人家的筵席上。尽管十多年过去了,曾国藩脸上有了皱纹,嘴上留着长长的胡须,身体发福了,但粟庆保仍然能认出。粟庆保将这个发现告诉罗大纲。为了核实清楚,避免误会,罗大纲叫韦永富将王荆七随身带的包袱拿来。
〃清妖头曾国藩站起来!〃一声炸雷震得曾国藩发懵,他看见韦永富带着四个手执大刀的士兵已站在他的身边。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个士兵过来,将他的双手紧紧捆绑着。
曾国藩出生四十多年来,从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这十多年来的官宦生涯,更习惯了人们的恭敬尊重。他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在一瞬间里,他想到不如触柱而死,但又太不甘心了。他脸色铁青,三角眼里的目光凶狠狠、阴森森。旁边的荆七也同样被捆了。
韦永富将曾国藩押到另一间屋里。这里灯火通明,罗大纲杀气腾腾地坐在上面,见曾国藩进屋,便虎地站起来,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突然吼道:〃你原来是个大清妖头,险些被你骗了!你不在北京做咸丰的狗官,为何跑到这里来了?〃
在押解的路上,曾国藩想:千万不能向反贼乞求饶命,大不了一死罢了。这样一下决心,反倒平静下来,他缓缓地回答:〃本部堂奉旨典试江西,为国选才,只因途中闻老母去世之讯,改道回籍奔丧。〃
罗大纲拍着桌子喝道:〃你的老娘死了,你晓得悲痛。你知不知道,天下多少人的父母妻儿,死在你们这班贪官污吏之手?!〃
〃本部堂为官十余年,未曾害死过别人的父母妻儿。〃曾国藩分辩。
〃住嘴!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这里放肆,口口声声自称'本部堂'。再称一声'本部堂',本将军先割下你的舌头。〃第一声〃本部堂〃已使罗大纲气愤,这一声〃本部堂〃,更使罗大纲怒不可遏了。
曾国藩向四周扫了一眼,只见满屋子人个个横眉怒对,紧握刀把,那架势,恨不得立即一刀宰了他。曾国藩一阵心跳,迅速将目光收到自己的双脚上。
〃曾妖头,〃罗大纲继续他的审问,〃不管你本人害未害人,我来问你,全国每年成千上万的人死于病饿灾荒,不由你们这班人负责,老百姓找谁去!〃
曾国藩不敢再称〃本部堂〃,也便不再分辩了。他心里在自我安慰:不回话是对的,一个堂堂二品大员,岂能跟造反逆贼对答!
罗大纲见曾国藩不开口,心想,再审下去亦无用,无非是骂骂他出口气而已。便对韦永富说:〃先带下去关起来,明天将这个清妖头押到长沙去砍了,也好借此激励前线将士。〃
重新回到原来屋子里,曾国藩想起明天将要不明不白地被砍头,心里懊恼不已;万不该到饭铺去吃饭,万不该写对联,倘若不是碰到这伙千刀万剐的长毛,再过三四天就要到家了。
正在曾国藩胡思乱想之际,荆七忽然发现从窗口上跳下一个黑影。他紧张地推了一把曾国藩。那黑影直朝他们走来,轻轻地说:〃大爷,我是康福。〃
〃康福!〃荆七又惊又喜。康福连忙制止他,抽出刀来,割断绑在曾国藩和荆七手上的绳子。曾国藩紧紧拉着康福的手,生怕他又要走似的,激动地说:〃贤弟,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是饭铺老板告诉我的。〃康福小声说,〃我一路追踪而来,访得他们今夜在此宿营,就一间屋一间屋地找寻。大爷,虎穴不可久留,我们赶快走!〃
说完,康福纵身跳上窗台。荆七蹲下,曾国藩踩着他的双肩,康福将曾国藩拉上窗台,自己先跳出屋外,然后双手将曾国藩接住,荆七也跟在后面,从窗口跳下来。在前屋一片喧闹声中,康福领着曾国藩、荆七悄悄地离开了村庄。
三人高一脚低一脚地向西奔去,约走了十来里路,荆七忽然惊叫一声:〃不好,包袱还在长毛手里!〃
〃包袱里有什么贵重东西没有?〃康福问。
〃别的都不要紧,只是有一份朝廷文书,不能落在长毛手里。〃曾国藩说。
〃我去拿来!〃康福说着就要回头,曾国藩一把拉住他,说:〃去不得,你看后面!〃
康福和荆七扭过头去,只见后面点点火把,正跳跃着向他们奔来。荆七急了:〃长毛追来了,怎么办?〃
〃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躲。〃
康福指着前面一个黑堆说:〃那边有一堆茅草,委屈大爷到那里暂避避,我去打发他们。〃
曾国藩二人慌忙钻到茅草堆里躲下,康福大摇大摆地回头走去。
〃伙计们,这么黑的天,找什么呀?〃
〃看到两个慌慌张张赶路的人吗?〃
〃是不是一个满脸大胡子,一个瘦瘦精精的?〃
〃正是。他们往哪里去了?〃
〃往北去了。〃
〃看清楚了吗?北边追不到,我们回头来要你的脑袋!〃
〃看清楚了,快点去吧!去迟了,追不到,就怪不得我了。〃
火把人群都向北边吵闹着去了。康福走到茅草边,问荆七:〃包袱放在哪间屋里?〃
〃就在长毛议事的前屋。〃
〃大爷,你们在这里再等等,我去把包袱取来。〃
曾国藩拉住康福:〃贤弟,不必去了吧!包袱不要了。〃
〃朝廷文书落在长毛手里总不好,我马上就回来。〃
曾国藩的手松了,康福很快消失在黑夜中。将近一个时辰后,康福背着包袱回来了。他递给荆七:〃看看是不是这个?〃
〃是的,是的。〃荆七连声说。
曾国藩打开包袱,见朝廷文书还在,一块石头落地了,心里对康福无比感激。康福说:〃大爷,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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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哭倒在母亲的灵柩旁
经过这次虎口逃生之后,曾国藩再也不敢徒步行走了。他雇了一顶小轿抬着,康福、荆七一前一后地紧挨着轿。路过湘乡县城,已是黄昏,为避免应酬再耽搁时间,曾国藩特地选择南门外一家小小的伙铺落脚。次日凌晨悄悄离开,当天傍晚到了歇马镇,正碰上前来迎接的江贵。
〃哎呀,我的大爷!你老终于回来了,老太爷和爷们姑们个个望穿了眼。〃歇马离荷叶塘只有七十里,江贵没有走多远就接到了,心里很快活。
〃老太爷还好吗?〃江贵是曾国藩母亲江氏娘家的远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