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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自烈是个宽厚之人,便道:“朝宗素性耐不住寂寞,故而如此。”
宗羲道:“人若不耐寂寞,那将何所不至!吾辈不言,终是损友。”
张自烈点头赞同。众人在旁闻听,皆叹为诤言。
侯方域见这边众人都在望他而笑,很有些尴尬,忙推开歌妓,举杯解嘲道:“来呀!喝!喝!”
众人纷纷举杯相劝,一饮而尽。
四
骄阳似火,炙烤大地,龟裂的田野上似乎都快冒了烟。禾苗枯了,树叶蔫了,河流干涸了,没有风。时值仲秋,然而天气依然热得如同盛夏。
浙江这几年来一直灾情不断。崇祯九年,浙东大旱。次年闹大饥荒,父子兄弟夫妻相食。到了今年(崇祯十三年),绍兴一带更是饥馑不断,民不聊生。刘宗周倡办粥厂,祁彪佳以平粜赈济。但是不过是杯水车薪,活不了众多人。
宗羲自南京回余姚后,恰逢此灾情。路上饥民千百成群,肩背米袋,手执长刀,至各大户家讨米分粮。那些大户胆小的分些粮米以了事,强硬些的则组织团练以自卫,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小户人家只图自保,得过且过。
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人变得悭吝自私起来,几粒米都藏得如同珍宝。
余姚县中点解南粮,凡充此役者无不倾家荡产,几位叔叔皆相对而泣。而妻子叶氏又身怀六甲,宗羲不得不设法出外籴米以度难关。他听说浙江一省,唯温台一带稍好,便决定到离此稍近、素有鱼米之乡之誉的台州黄岩籴米。
跑上偏又遇到綦严,不得向前。他只好跑去向倪元璐、祁彪佳、王峨云三位退职在家的乡绅求助,通过讲情,得以通行。
从黄竹浦往南经四明山入天台,一路上满目萧条,昔日的鸡犬相闻的情景不见了。宗羲不禁仰天长叹:“这就是所谓的崇祯中兴吗?”
忽然,他感觉脚下绊到了什么。宗羲吓了一跳,他是练过武的人,反应敏捷,纵身一跳。他转头一看,原来却是从枯草丛中伸出的一只手。
那手伸出来本来是想揽住什么,被宗羲闪开后,随即从草丛中传出一声呻吟,然后是一句微弱的声音:“好人,给一点吃的吧,已经有好几日不曾吃饭了。”
宗羲拔开枯草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位老大爷。只见他头发花白,瘦骨嶙峋,形同枯槁,扒在地上,双目无神,巴望着宗羲。
宗羲忙将他扶起道:“老丈,家住何处?”
那人摇头不答。
宗羲从袖内摸出几个铜板给他。他却又摇摇头,边喘着气边道:“要吃的,吃的。”
宗羲不由潸然泪下,他放下老人,站起身来,和蔼地对他道:“老丈,晚生去去便来。”
他快步如风,直奔前面不远处的村子而去。
可是,他找遍了整个村落,村子里不时能见到尸体。幸存的男女老少都是衣冠褴褛、面黄肌瘦,除了服饰与身高,几乎分不清他们有何区别,不用谈家有多少粮米。
最后,一个愤愤不平的村民将他指引到一户人家房前,说只此一家稍有余粮。
宗羲叩门进去相求买些粮米时,男主人却死活不肯,他道:“银子又不能当饭吃?我等自己都没得吃的了,哪有余粮卖出?”
宗羲看了看他家里,也是一贫如洗,还有一个婴儿在女主人怀里啼啼哭哭的。
他心下一酸,无奈,只得仍旧折回。
那老头还躺在地上,竭力地抬着眼望着行人。
宗羲满怀歉意地对老头道:“老丈,晚生此去黄岩籴米,短则十数日,多则一月。你若等我,便在此处相候,便分一些给你。”
宗羲怀着歉意,拱拱手后便离开。
他始终记得老人满是泥垢的脸庞,恳求的无助的眼神。一路上,步子走得更快了。
进入台州界,一路萧条景象开始渐少。这里气候温和,四季如春,风景如画。男耕女织,鸡犬相闻,倒不似宁绍一带此时的暮气沉沉,宗羲感觉倒似进入了世外桃源。
行不多时,他问了问路人,得知这里不远处便是台州府城——临海县。
他突然想起自己在杭州读书社时曾在严调御家座上曾认识一个叫陈函辉的也是临海人,两人之间还聊得甚为投机。于是他问明方向,顺路去拜访陈函辉。
陈函辉字木叔,为崇祯七年(1634)进士,曾任靖江知县。有政绩,因故罢职归乡。在家造一小楼,称“小寒山”。所居处四面环水,围以阑干,非舟不能登其堂。
他见余姚黄宗羲来访,十分高兴,热情招待。问了些绍兴被灾近况,嗟叹一会,便殷勤地为他指引去黄岩路线,还介绍他去温州府乐清境内如大荆、清江一带籴米。宗羲这才得以在途中领略到浙东南天台、雁荡等名胜。
但满目的秀水青山如何使他有心欣赏下去?家中孩儿的嗷嗷待哺、路上素不相识的人失神的眼睛,早让他心碎了。
待到宗羲从黄岩籴得米回来,再次踏入这片土地,发现这里一带的树皮、草根都已被剥得干干净净了。
他特地取原道转回,经过初遇老头的那个地方时,却看到地上只剩下一堆支离破碎的衣服与枯骨。宗羲不由惊呆了,呆呆地立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条瘦瘦的野狗从远处一纵而过,看了他一眼,随即闪没在枯草丛中。
宗羲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心想:可能是老人饿死后被野狗分食其尸了,也有可能是老人饿得没力气,被野狗生吞活剥了。想到此处,他不禁毛骨悚然。
宗羲满怀着歉意,任泪如雨下。他跪下朝着这位不知名的老人拜了几拜,然后替他收拾遗体,掩上草土后,再拜上几拜走了。
然而他掩盖了老人的尸体后,却发现一路上更多的尸体,原先那个村子里早已不见一个人影子,连原来稍有余粮的那户人家也是门室一空。
宗羲特地进去一看,却发现门被踢打毁坏。室内布满蛛网,横竖着几具尸体。
男主人死在靠墙角处,额头裂出一个缝,死前眼睛睁着,手里还空拿着什么,离他两尺远是一把木棍。旁边是一块满沾已干涸变黑的血的石块。女主人则蜷缩在柱子的一角,木柱被啃得一个齿痕一个齿痕的,想必是想吃廊柱的木。孩子死在她臂弯,嘴巴大张作大哭状。
宗羲望着眼前的惨况,不知怎么地,他突然有些神经过敏起来了,眼前竟然想起一幅场景:村子里大家都饿慌了,丧失了理智,于是冲入这家稍有余粮的人家抢米。男主人持木棍自卫,抵不住他们人多,被石块砸倒,又跌在墙角碰死了。女人则在被抢走粮米之后,没有了吃的,只好吃烂柱上的木屑,最终和小孩一起饿死了的……
是这样的吗?宗羲几乎不敢往下想,他想不到仅隔不到一个月时间,境况竟变得如此糟。
宗羲回来时,第二个儿子诞生了。他为他取了个乳名叫芒儿④,希望多一些粮食来养活他。
第二年,他仍旧去了南京。
五
风雨末世,走到哪里都是萧索。江南一带闹荒疫,人死近半。金陵大疫,孝陵卫军死者过半。
再次来到金陵的黄宗羲,只好在寓所鹫峰寺闭门读书。
寓所离当时名画家曾鲸居所相距不远。每至薄暮,曾鲸便过来邀宗羲至他书室,将其所藏书图、古玩、奇器尽皆搬出来。两人细细把玩,各得其乐。
只有在这里,宗羲才暂时忘记了忧郁。近半年来,赴黄岩籴米途中老人与那户人家三口的死状一直闪现在他心头。
待局势稍缓后,他又窝在宗兄黄居中家中。他来南京,其实根本没作多少应考准备。相反地,他很喜欢杂书。自崇祯三年以来至此时,陆陆续续将黄居中的千顷堂藏书翻阅殆遍。又闻朝天宫道藏甚丰。宗羲便跑到朝天宫,将自易学以外,有关舆论地之类典籍尽都手抄下来,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了兴趣可以撇开任何与前途有关的事物。
这天,他正在寓所看书,礼部主事陶英人派人送请柬约他今夜去陶府饮酒。宗羲欣然应命。
入夜,宗羲徒步行到陶府。陶英人便装迎出门来。
两人谦让片刻,便一同入内。
一看,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人,其中复社名士吴应箕、冯京第等都在。
诸人都是老朋友,只相互拱拱手,也没有多少客套话,分别入座。
饮不多时,夜已渐深。大家聊得甚欢,陶英人便吩咐秉烛继续。
这时吴应箕突然道:“周玉绳将再起用,诸位知否?”
黄宗羲一听道:“有这等事?小弟初来乍到,还不知晓此事。”
吴应箕不慌不忙,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周延儒自崇祯六年六月被温体仁排挤而罢免后,一直寻机再起。而复社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