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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卷六十八《金日磾传》)。由此可知官职虽小,苟有出身的机会,则英豪之士亦愿借径于小吏以发身。
汉法,郡县秀民推择为吏,考行察廉,以次迁补,或至二千石,入为公卿。黄霸起于卒史,薛宣奋于书佐,朱邑选于啬夫,丙吉出于狱吏,其余名臣循吏由此而进者不可胜数。(《通考》卷三十五“吏道”引苏轼言)
然神仙社会却没有这种拔擢的机会。
喂得马肥,只落得道声好字,如稍有些尪羸,还要见责,再十分伤损,还要罚赎问罪。(第四回)
这样,当然激动了孙行者“心头火起”。太白金星以为籍名在箓,拘束此间,便可收其邪心(第三回),哪知奇才小用,等于不用,用而不肯拔擢,更不能笼络豪杰之士。刘项相争之际,项羽不能任用奇士,反之刘邦乃不惜高位重金以宠人陈平说:“项王不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见《汉书》卷四十《陈平传》。郦食其说:“汉王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则以分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见《汉书》卷四十三《郦食其传》。,于是豪英贤才无不离开项羽而附刘邦。陈平在楚做过都尉,韩信在楚做过郎中,英布也曾以兵属项羽(《汉书》卷四十《陈平传》,卷三十四《韩信传》、《英布传》),而皆背楚而归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是才智之士所最痛心的。孙行者说“玉帝不会用人”(第四回),这与黄巢所说“铨贡失才”,如出一辙。明代“资格独重进士,致举贡无上进阶”(《明史》卷二百六《陆粲传》)。举贡受了歧视,所以李自成一反,举人李岩、牛金星等,皆往投自成,为其谋主,并造谣词曰,“迎闯王,不纳粮”,使儿童歌以相煽。自成能够大乱天下,而明祚因之而亡,未始不是明代举官太重资格为其原因。
当孙行者割据花果山之时,虽然打到人间,掳掠了各种武器;打到龙宫,强取了如意金箍棒;打到地府,勾销了生死簿上的名号(第三回)。而巍巍天宫,莫测高深,尚不敢妄动问鼎之心。到了第一次招安,以山洞之妖猴,乍入天宫,最初也许震慑于宫殿之金光万道,瑞气千条(第四回)。然而物质上的富丽何能令人永久心服。隋炀帝欲以中华富乐,夸示诸蕃酋长炀帝以诸蕃酋长毕集洛阳,元宵日,于瑞门街盛陈百戏,戏场周围五千步,执丝竹者万八千人,声闻数十里,自昏至旦,灯火光烛天地,终日而罢,所费巨万,自是岁以为常。诸蕃请入丰都市交易,帝许之,先命整饰店肆,檐宇如一,盛设帷帐,珍货充积,人物华盛。卖菜者亦借以龙须席。胡客或过酒食店,悉令邀延就坐,醉饱而散,不取其直,诒之曰中国丰饶,酒食例不取直,胡客皆惊叹。其黠者颇觉之,见以缯帛缠树,曰中国亦有贫者,衣不盖形,何如以此物与之,缠树何为,市人惭不能答。见《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一隋炀帝大业六年。,而结果并不能慑服诸蕃,反而引起诸蕃觊觎之心。同样,孙行者既居天宫之内,习而安之,震慑变为羡慕,羡慕发生觊觎,可以说是势之必然。而“认得天门内外之路”(第四回),一旦叛变,更难抵御。范晔说过:
若二汉御戎之方,失其本矣,何则,先零侵境,赵充国迁之内地,煎当作寇,马文渊徙之三辅,贪其暂安之势,信其驯服之情,计日用之权宜,忘经世之远略,岂夫识微者之为乎!(《后汉书》卷一百十七《西羌传·论》)
所幸者,孙行者第一次招安,只居天宫半月有余(第四回),虽然熟悉天上的形势,而尚未识天上的虚实。到了第二次招安,封为齐天大圣,照太白金星说:“且在天壤之间,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宁也。”孙行者果然是“遂心满意,喜天喜地”(第四回),然而有官无职,亦复可虑。“小人闲居为不善”,志小者淫荒越法,志大者睽孤横逆。孙行者“日食三餐,夜眠一榻,无事牵萦,自由自在”(第五回),何能“安心定志”(第四回),势唯“会友游宫,交朋结义,与那九曜星,五方将,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汉群臣,俱以弟兄相待,彼此称呼,今日东游,明日西荡,云来云去,行踪不定”(第五回)。于是又发生了两种结果,东游西荡,熟悉了山川形势,会朋交友,领会了天将本事而知天宫虚实,不反则已,反则难于收拾。
第一部分 菩萨与妖精第4节 孙行者大乱天宫(2)
许旌阳似已看到此点,所以启奏玉帝:“近有齐天大圣,日日无事,闲游结交,天上诸星宿,不论高低,俱称朋友,恐后来闲中生事,不若与他一件事管了,庶免别生事端。”(第五回)我们研究历史,知道革命须有组织,而要从事组织,又须联络各方人士。许旌阳以孙行者“闲游结交”,恐其“别生事端”,确是识微之见。秦末,人心思乱,而最初起义的不是豪族的项梁,也不是流氓的刘邦,而是戍卒的陈胜,盖唯戍卒才有组织。西汉末年,人心浮动,而起事者多属铁官徒阳朔三年六月颍川铁官徒申屠圣等百八十人杀长吏,盗库兵,自称将军,经历九郡。永始三年十二月山阳铁官徒苏令等二百二十八人攻杀长吏,盗库兵,自称将军,经历郡国十九,杀东郡太守、汝南都尉。见《汉书》卷十《成帝纪》。。盖汉置铁官于郡县,从事采矿冶金。工人聚集一处,既有联络,而手握铁器,不难借以起事。五胡乱华,晋室南渡,终而发生南北朝的对立。这个时代,政治腐化极了,然而历史上只见叛将,不见叛民,何以故呢?南北交战,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饷,人民已经疲于奔命,而役繁税重,人民工作之后,心身极感疲惫,哪有工夫以从事革命运动。孙行者“日日无事”,而又“闲游结交”,天上诸星宿俱称朋友,若有不轨之心,多么危险。所以玉帝一听许旌阳之言,即着孙行者代管蟠桃园,“大圣欢喜谢恩”(第五回)。就此情形言之,大率是相安无事了,岂意蟠桃嘉会未被邀请,又闯了一场大祸。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在历史上因饮食而引起祸患者,亦有其例。苏秦为赵相,张仪上谒求见,苏秦坐之堂下,赐仆妾之食,张仪怒,遂入秦,用连横以破合纵之计(《史记》卷七十《张仪传》)。汉高祖用陈平计,以太牢进范增使者,既知为项王使者,改用恶食食之,项王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而卒兵败垓下,自刎而死(《史记》卷七《项羽本纪》)。最奇怪的莫如郑灵公烹鼋之事。
楚人献鼋于郑灵公,公子宋与子家将见,子公之食指动,以示子家,曰,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及入,宰夫将解鼋,相视而笑。公问之,子家以告。及食大夫鼋,召子公而弗与也。子公怒,染指于鼎,尝之而出。公怒,欲杀子公。子公与子家谋先。夏弒灵公。(《左传》宣公四年)
推子公之意,固以为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而由灵公看来,饮食虽微,权力亦在君主。一位召而弗与,一位染指而尝,迹近儿戏,其实可以说是“天”与“人”的斗争,即神权与君权的斗争。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孙行者既封为齐天大圣,开府置吏(第四回),其于仙界,官不可谓不高矣。而蟠桃胜会竟然不许参加。孙行者以为“我乃齐天大圣,就请我老孙做个尊席,有何不可”(第五回)。顾仙界也和人世一样,官僚办事,往往格于“旧规”。旧规请者皆请,旧规没有姓名的,虽然名注齐天,官称大圣,亦不在邀请之列(第五回)。这由孙行者看来,当然有害其自尊心,于是偷吃了仙品仙酒,又误入兜率天宫,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五个葫芦金丹。孙行者知大祸已闯,所怕的乃是“惊动玉帝,性命难存”(第五回)。走,走,走,走到下界为王。即此时尚有畏敬玉帝之意,而无窥取帝位之心。
到了玉帝派兵讨伐,天将“一个个倒拖器械,败阵而走”(第五回),既为显圣真君所擒,而刀砍斧剁,雷打火烧,莫想伤及其身(第七回)。最后虽为老君领去,放在八卦炉中,以火炼,而仍不能将其化为灰烬。结果,还是跳出丹炉,“大乱天宫,打得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第七回)。这个时候孙行者才萌轻视天宫之心,而欲夺取玉帝尊位。
政治不过“力”而已。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