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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上了眼睛,我想他一定是说累了,想歇息一会儿再说。
但他再也没有睁开。
还有……还有什么。
我们把他重新扶到马背上,苏队长亲自牵着马。我们这支队伍又继续向前走,默默地向前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哭泣。管理员还在我们中间,和我们一起向前走着,我们没有道理哭泣。
一直到晚上,我们到达宿营地时,队伍中才爆发出哭声。
谁也没想到,最先爆发出哭声的竟是辛医生。
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哭泣,毫无节制毫无掩饰地大声哭泣,泪水像雨季涨水的河漫出了河堤,哗哗地流淌,流得到处都是。我怔怔地看着他,因为意外反而忘记了自己的悲伤。我听见他哭喊着:为什么呀,为什么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呀,为什么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呀,我真是无能啊。
他就那么站在那儿仰着脸哭,哭得无依无靠。我真想走过去,让他靠在我的怀里哭,我真想替他擦掉那一脸冰凉的泪水。但我自己也控制不住了,一头扑向身边的牦牛,嚎啕大哭起来。我用头抵着牦牛,因为悲伤而不停地捶着牦牛的背。那牦牛像明白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任我宣泄着心中的悲痛。
我们把管理员安葬在了一个向阳的山坡下。苏队长说,管理员是冻死的,要让他死后多晒晒太阳。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要他身上那件棉衣,我说让他穿暖和些吧。但辛医生一定要我留下,他把自己的一件军衣给他穿上了。棉衣很大,散发着浓烈的烟味儿和汗味儿,令我窒息。我最后握了一下管理员的手,尽管那手是那么冰凉,但依然传达出对这个世界的眷恋。
我在心里对他说,你在这儿等着我们。等路修通了,我们再回来看你。
就在安葬他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他说的“还有……”是什么,那是两包菜子。我们在他棉衣的口袋里发现的,一包上写着“白菜”,一包上写着“萝卜”。
苏队长把两包菜子揣进了自己的怀里,对着管理员的坟冢发誓似的说:管理员,你放心吧,我一定要把这两包菜子带到拉萨去,我一定要把它们种进高原的土地里。
我们告别了管理员,继续向前。
8
我们往前走。
雪山一次次横亘在我们的面前。好不容易翻过一座山,出现在眼前又是一座山。好像那些山长了腿,不断地跑到我们前面去阻挡我们。
就这样没完没了,感觉永无出山之日。
但我们还是往前走,雪山冰峰都不能挡住我们的去路。
时间一长,生活越来越艰苦,即使是号称“高原之舟”的善于吃苦耐劳的牦牛,也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有的蹄子被磨烂,有的背被磨破,有的走着走着忽然倒地,再也站不起来了。
牦牛的膘情迅速下降,常常是走几步就不肯走了。我们队里已死了三头牦牛。每天晚上一到驻地,我们顾不上自己休息就先看牦牛。很多时候,我一边为它们擦洗伤口,一边在心里默默祈求着,坚持住呀,千万别死呀。
但许多牦牛还是坚持不住了。后来我们才知道,牦牛虽然吃苦耐劳,但毕竟不是骆驼。
它只适合短途运输,时间一长,它的蹄子磨出了血,就不愿再走了。如果你赶它它就急,急了就往林子里钻。也许是我们待牦牛太好了,使牦牛们不忍心逃离我们,它们就一直坚持着,直到坚持不住时,才轰然倒下。
每当有牦牛死去时,我们都伤心异常,忍不住痛哭。那是我们患难与共的伙伴啊。但在哭过之后,我们还是硬起心肠,把其中的好肉砍下来,驮到其他牦牛的背上,留给前线的部队做给养。
传来的消息说,先遣支队为了作战的需要走得很快,牦牛骡马运输跟不上,已经断粮了。
有的部队战士每天只能吃几个萝卜充饥了,但他们仍在昼夜行军,准备作战。我们焦急万分地往前赶,我们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地把物资送到前线部队的手中。
黄昏,我们在一座山脚下宿营。尽管十分疲惫,大家仍是一口气未歇就忙碌起来,搭帐篷的,做饭的,喂牦牛的,紧张有序。
因为已经没有柴火做饭了,所以捡柴小组的已经先一步走到我们前面了。等我们搭好帐篷时,她们陆陆续续回来了。我正在喂牦牛,看见吴菲背着柴火和牛粪从山上下来。她看见我说,简直找不到什么可烧的。我随口问,毓蓉呢?吴菲说,咦,她还没回来吗?我还以为她先回来了。
刘毓蓉是个挺内向的人,分配工作时,她坚决要求去了捡柴组。捡柴又累又危险,有时为了捡到一些枯树的枝干,得爬到悬崖上去。但她说她年龄大些,体力也好,应该多吃些苦。
苏队长就依了她。
捡柴的同志一个个都回来了,还不见刘毓蓉。我心里顿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因为以前总是她先回来。等我们做好了饭,天擦黑了,还不见她的人影。苏队长有些急了,就和辛医生去找。我和吴菲也连忙跟着去找。
我们在山上大声地喊她的名字,但没人答应。吴菲把我们带到了她们分手的地方。为了多捡柴,她们总是分头行动。我们就顺着刘毓蓉去的那个方向往山上走,天彻底黑了,没有月光,路也看不清。苏队长怕我们出什么意外,不准我们再往上走了,我们只好退回来。
肚子很饿,却一口饭也咽不下。
我几乎彻夜未眠。不只是我,苏队长,辛医生,吴菲,还有好多好多的人,都在一分一秒地等着天亮。我们都这样想,天一亮,太阳一照,她就会出现。她一定是被黑夜藏起来了。
天终于亮了,我们全队人顾不上做早饭,一起上了山。我们分成几路去找。我想她大概是迷路了,在山上哪个地方睡着了,现在我们一喊,她就会听见的。于是我们一个个扯开嗓子喊:刘毓蓉!刘毓蓉!刘毓蓉。
除了回声,没人答应。
我们走到了昨天退回去的地方,意外发现路边有一小堆柴,还没有捆好。一看就是有人把它们搁在那儿的。再往前走,是悬崖。我不顾辛医生在后面制止,固执地走到悬崖边往下看,我一眼就看见了新的雪痕,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上面碾过去了。我大声地叫苏队长,大概我的声音有些可怕,苏队长冲上来先把我拉住,接着她也看见了那痕迹。
我们无望地朝着悬崖下大声喊道:毓蓉,毓蓉。
回答我们的,是我们自己的声音。那声音里已经有了泪。
吴菲失声痛哭起来。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她一定为自己和她的失散感到后悔。
我没哭。我不相信毓蓉死了,除非我亲眼看见。
辛医生二话没说,找了一根绳子捆在腰上,另一头捆在一块大石头上。他拽着绳头,冒着危险朝悬崖下滑去,但他滑了几十厘米后再也下不去了,下面是万丈深渊,什么也看不见。
辛医生手上脸上被岩石和冰凌划得血淋淋地上来了。我不信,要自己下去,就算毓蓉死了我也要见到她的尸首。
辛医生一次次强行把我从悬崖边拉开,我又一次次地冲上去。后来苏队长火了,她朝着我大声吼道,白雪梅你不是个孩子,不要再使性子了!我愣了。苏队长又说,刘毓蓉同志如果真的牺牲了,难道我们就不继续前进了吗。
这样的话,终于让我停住了脚步。
我默默地挣脱开辛医生的手,打开背包,从里面取出母亲给我的那件旗袍。我返回到悬崖边上,将旗袍展开,让它轻轻地飘落下去。如果毓蓉真的在下面,我希望这件蓝色的旗袍能盖住她的身躯,为她挡挡寒。
我们一起从重庆出发的四个好朋友,就剩我和吴菲了。
我走过去,和吴菲紧紧拥抱在一起。我流着泪说,别哭,苏队长说得对,就是刘毓蓉牺牲了,我们也得往前走。
我们在清理刘毓蓉的遗物时,发现了那摞没有寄出去的信。看着那一封封的信,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了那个中秋的夜晚,浮现出了刘毓蓉写信的样子。
我傻傻地问,信写了也寄不出去,你干吗还要写呢。
她羞涩地回答说,你不懂。
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把这些信带到拉萨,一定要把这些信寄回到内地去,一定要把这些信送到它们主人的手中。
我的确做到了。
但我不知道信的主人后来怎么样了,我不想知道,不敢知道。
前面有人喊,雀儿山到了。
其实我们早就看见它了,我们一直在走向它。用现在的话来说,雀儿山知名度很高,它以形如大鸟的羽翼而得名,山上的积雪终年不化,寸草不生,渺无人迹。关于雀儿山有不少歌谣,一首是:雀儿山,鸟不飞,马不翻。另一首是:登上雀儿山,伸手能摸天;一步三喘气,风雪弥漫漫;深沟峻岭多,断岩峭壁连;要想过山去,真是难、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