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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人人大惊,连呼“神医”。
病根说中,“神医”却不忙着开方下药,口中念念有词,再次闭目凝神作沉思状。片刻,忽然睁眼,展纸挥毫笔走龙蛇,一服药方一挥而就。有了药方,也不必麻烦跑什么药店,所需货色尽在先生那药箱或褡裢之中。伸手进去,抓一把干草桔梗,或是拈几许自制的丸散膏丹,如何煎如何服又极郑重地叮嘱再三,这才放心。
这时候,先生进门时那句“不治病分文不取”的话,早被病家自己抛到了九霄云外。于是,病人那边吃药,先生这边吃饭。酒足饭饱,大功告成。匆匆将主家奉送的酬金往怀中一揣,双拳一抱扬长而去。
那些摆地摊的,大多对医道一窍不通。卖的狗皮膏药或是别的什么丸什么散,也大多是假了又假。这类先生不同了。虽谈不上什么医术不医术,对医道多多少少还是懂一点的。什么《内经》、《伤寒》、《金匮》之类医家经典,都可随口背出几句。从药箱或褡裢中抓出的货色,也是绝对的货真价实。至于对不对症治不治病那是另外的话,但要说吃他的药立刻便会死人倒不至于。
说来说去,这些下三滥的玩意儿,根本就称不上“医生”二字,整个一伙臭要饭的!
偏偏就没人喊他“花子”或者“乞丐”。
碰巧赶上病好的,尊他一声“走方郎中”;白白赔了饭赔了钱上当受骗的,也顶多骂他一句“江湖野太医”拉倒。
做医生的,能混到在大街上立门面,称某某“堂”这一步,就不容易了,就算入了流。首先不敢靠嘴皮子碰运气。人命关天,怕砸招牌吃官司。走方郎中和摆地摊的都是江湖人,四海为家来去无踪,就算闯了天大祸事也没地方找他去算什么帐。这些大大小小的“堂”可就不同了。招牌在那儿亮着,门面在那儿戳着,走不了天也跑不了地。
做医生开药店,虽说都称“堂”,但这“堂”与“堂”之间区别可就大了。不仅有规模大小之别,更有高下优劣之分。奉阳城里药店不少,但像“仁和堂”这样牌子亮,根基牢的,也是屈指可数。大多数也只是勉勉强强支撑个门面不倒而已。
当然,药本身并无什么高下之分,店本身也没什么优劣之别。硬要分出个高下优劣的,是人。
说明白了,药店生意好不好,根基牢不牢,招牌亮不亮,关键就靠一个人——坐堂先生的名气和本事。
说起“坐堂先生”这称呼,得追溯到东汉张仲景。是时,仲景先生任长沙太守,正值当地瘟疫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户户有号泣之哀”。为解万民倒悬,先生放下太守架子,就在府衙大堂公开挂牌行医济世,自诩“坐堂先生”。
多少年下来,先生长沙太守官声如何品评无多,倒是凭着一双回春妙手救治不少百姓。自己赢一代“医圣”美名不说,还替后世医者挣来诸如“大夫”、“郎中”、“太医”、“先生”等等诸多尊称。
可惜后世医者,无人再有机会坐上大堂行医。于是便有聪明人出来想主意,将天下所有大大小小的药店药铺统统称作“堂”,主治医生一律尊为“坐堂先生”。
“仁和堂”在奉阳城最繁华最热闹的小东门亮招牌立字号,一立二百年不衰,靠的,自然是马生冰马先生祖上一双双回春妙手。
马先生祖上的医术与功德是不容置疑的。奉阳人都知道,单是“仁和堂”这块匾额就非凡品,乃清时本省抚台亲笔所书。堂堂上九流的朝廷二品大员,为下九流的小小药店亲笔题匾,足见马家“仁和堂”名气之大。
二百年后,“仁和堂”传到马生冰马先生手上,那更是名显及巅如日中天。马先生承袭祖业,却并不倚仗祖宗名气撑门面立招牌,靠的,全是自家真才实学。
马生冰马先生究竟多大本事无须细说,反正奉阳左近都尊他作“圣手神医”。又送一副对联,镌于“仁和堂”店门两侧。那对联是:
医天上神仙难医之病
救世间高手不救之人
你想想,光靠祖宗名气,能挣来“圣手神医“这尊号?没有足够本事,就算别人肯送,自家也绝不敢刻这样一副对联在门上的。
只是,称尊号送对联的都没想到,如日中天的“仁和堂”竟然说倒就倒!二百年的金字招牌,恰恰就砸在“圣手神医”马先生的手上!
这倒怪了!奉阳城里那许多的药店平平庸庸,反倒一个个招牌照亮,门面照立,大名鼎鼎的“仁和堂”怎么倒说倒一下就倒了呢?
其实不怪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老祖宗们讲得实在够透彻了。
二
“仁和堂”砸招牌这一年,林自傲刚好二十岁。
这年,马生冰马先生刚刚决定,他的大弟子余鲁,二弟子林自傲正式随师学艺。就是说,即日起,两人不必再拉药斗,可以跟着师傅坐堂打下手,抄方,录病案了。
进药店学徒,跟学任何生意一样,初进门都得从小伙计学起。未入师门的小伙计,干得多是打水扫地之类的粗杂活儿,跟本行离了十万八千里。干活吃饭没工钱。干两三年,掌柜满意了,升一级,站柜台拉药斗,称小学徒。虽说还是吃饭没工钱,到底离本行近了不少,在店里地位也稍高了些。再熬五六年,熬到给师父抄方打下手这一步,才算正式踏入师门。师傅正式宣布收徒,弟子行磕头拜师大礼,店里店外都称“小先生”或“二先生”。
没想到,两个弟子头天刚行过拜师大礼,第二天就发生了天大变故!
这天,“仁和堂”刚刚开门。小伙计扫净店堂。小学徒整好柜台装满药斗。余鲁跟林自傲两位小先生伺候好桌椅笔墨,沏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恭恭敬敬候着师傅出堂。
师傅没出堂,外头一班人倒呼啦啦涌进来。
先是两个短衣打扮的精壮大汉,一进门两边一立,打桩似地再也不动。随后进来一位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人,白脸,高个,一身青色软绸长袍,手里一把纸扇半开半合,斯斯文文像个饱学名士。再后又是两条大汉,进退不离那人左右。
一眼便可看出,先后进来的四个人都是随从之类,正主儿是中间那位。
那人双拳一抱,话说得彬彬有礼:
“有请马神医马先生出来讲话。”
马先生大弟子余鲁连忙抢前一步,抱拳答礼道:“家师尚未出堂。请教尊客贵姓?”
“请马神医马先生讲话。”
对余鲁的话,那人好像根本就没听见。
余鲁一愣,随即恢复满脸笑容:“尊客稍坐请茶,家师……”
“老子们没这闲工夫!快叫马生冰出来!”
主人斯文,随从可就不那么客气了。余鲁一句话没说完,两大汉膀子一顺,就把他撞个趔趄。
反了反了!青天白日如此上门欺人,还有没有王法了!血气方刚的余鲁脸色涨红,刚要上前讲理,信目一瞥,见店门外还有人。门外也是四条大汉,却非寻常打扮,挎刀带枪全副武装,是军人!
余鲁舌头一缩,赶紧把就要出口的话统统咽了回去。
按说,马生冰马先生既称“神医”,上门求医的自是不少。什么高官贵胄,乡宦名流,“仁和堂”也见得多了。任你职位再高权势再大,到了求人治病救命这一步,没奈何也得稍敛威风装个和顺讲理的样儿出来。
但这回不同了。这回是军人!
“仁和堂”传到马先生手上三十年,还真没跟军人打过什么交道。军人生病自有军医,一般不扰地方。有时候事情急了实在避不开,也多是找那些公立医院,犯不着找这些私人药店的麻烦。也是说呢,又有哪家药店愿意跟军人打交道了?有道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更何况现在,三大战役一打,国民党兵败如山倒,这些军人更是成了没头苍蝇,天大爷管不着天二爷,一路逃窜一路横抢竖掠生吃白拿,整个一伙混不讲理的兵痞!
那么眼下呢,眼下怎么办?没办法。
既然你“仁和堂”牌子没摘门没关,那么不论什么歪三瘪四,进你们的就都是天老爷,你敢不装孙子应酬?
余鲁没办法,使劲咽口唾沫,硬着头皮挤出满脸的笑:“请问尊客,是要家师出诊呢,还是……”
“是请教。”
请教?余鲁眨眨眼,不懂。
那人依旧斯斯文文面无表情,半晌才慢腾腾又说:“首先请教贵店门前楹联。”
余鲁心里咯噔一跳。门前那副对联,虽说口气有些托大,意思却是极易懂的。这人开口便说什么“请教”,难道……心里顿时涌上一丝不祥之感。
余鲁本是个极聪明极灵泛的人,脑瓜子跟眼珠子一样转得快。进“仁和堂”学徒刚刚五年,便跟学了十二年的林自傲一同拜了师。而且还做了大师兄!但眼下,这闷葫芦实在有点难解,就连余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