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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老者的声音渐说渐远,身影也渐远渐淡。忽然,夜空清亮起来,月亮星星金辉闪烁,十八娃一下子跌倒在高卷怀里,两股清泪淌下来,五官四肢顿觉轻松活泼。
天刚麻麻明儿,十八娃就上了轿,高卷相跟着,回到苦胆湾。索七家白面,又杀鸡滴血,十八娃和着自己的眼泪揉成了面团。在自己的小房屋里,她亲着面团睡觉,面团上清晰地印着自己的鼻子眼窝。睡梦中哭醒,她一遍遍地揉着面团,捏出丈夫的头,捏出丈夫的眼,捏出丈夫的鼻,捏出丈夫的嘴,捏出丈夫的耳。一边捏着,一边和着唾沫修饰,不由得就又泣泪长流。她捻着丈夫的耳,揪一揪,摇一摇,仿佛要叫醒她贪睡的夫……
又是夜半时分,又是草庙沟。只怕过了时辰生出变故,一路上轿子兜子追着脚后跟跑,所好有陈八卦安排了四个灰皮兵沿路照明。到了太岁宫,早有白发老者等候多时。
见有游兵散在宫门四周,高卷就有些悚慌,她惊惧地望着福吉叔。陈八卦说:“真的人头取出来,没这些灰皮护卫,你俩妇道人家能拿得走?”
高卷就扶着十八娃随白发老者直入厦廊。今夜太岁宫里灯火通明,两进院落里,凡门都挂着灯。隐隐的法鼓持续敲击,人心都在紧处结了疙瘩。
十八娃径自走向自己的裤子,她伸手取下,颤抖的胳膊有些不听使唤。她肘弯上挎着孝布的包裹,里面是面捏的人头。她打了个趔趄,裤子的分量使她惧怕于那个血淋淋的沉重,伸手进去,那个活生生的头颅已经包裹妥当。她沉沉地拎出来,一时不知怎么把那面捏的人头放进裤子的腰裆,就想把丈夫的头颅先放在地上,再装进面捏的头。可她刚一屈腰,就有一个厚重的声音传来:“不能沾土,不能沾土,否则化为一滩血水,一滩血水!”
十八娃就神慌心乱,两臂交叉也不行,颠三倒四也不行,把丈夫的头重放进裤裆,再把面捏的头放进去和真头调换也不行。情急中,她用口叼了丈夫的头,再倒个手把面头放入,又顺利地将裤子在原处悬挂了,转过身来,钟声响了!
咣!咣!沉稳的节奏,在她脚下敲出了轻松。她双手捧着丈夫的人头,循着一条灯笼光指示的路,拐弯抹角步出了太岁宫,又连夜坐兜子回到苦胆湾。
丈夫的尸体还停在场房前,海鱼儿朝裹尸单上喷去了十八斤烧酒,又有艾叶、柏朵、栗絮绳在四周燃着,所以尸身没肿没烂没流汤。十二块的红椿木棺材刚上过土漆,描金的棺头上,浮雕着的盘龙正等待阴阳先生的最后点睛。
根据族人白顶子、一直陪侍在侧的高卷、陈八卦的共同商议,十八娃就不再参加承礼的入木下葬了。她不能再折腾了,保护肚里的命根子是当务之急。
当夜就入木。棺材里垫上了一尺厚的灶灰包,上头铺了一床薄被,六个人提了裹尸单抬着尸体放入棺材,然后把孙老者扶过来。老者到底还是老者,是住过衙门执过水火棍当过大贯爷的老者,他平静地接过儿子的头,双手按到颈上,又筋是筋皮是皮地对了茬口。陈八卦在旁侍候,指示说太岁是如何把头扭下来的。海鱼儿递上鸡血碗,孙老者操一铲儿血糨糊把接茬的缝口糊了。看儿子青春的面孔生动如初,孙老者肃然静立,一圈人都肃然静立。
几盏惨白的纸灯笼挂在染房的木架上,齐茬切开的半个月亮悬在天边,五圣师庙的两个道士在低声唱着孝歌。孙老者轻轻地自言自语:“这是我的孽过啊,我的孽过。光绪十三年,我杖下死了一个和承礼一样大的青年。”他把自己的滩皮袍子盖在了儿子的身上,挥了挥手,转身离去了。
太岁宫(9)
里公所、甲脚户,都有人主张把丧事办体面些,孙老者毕竟在州川里德高望重。可是孙老者说:“按陈八卦说的办,横祸么,悄声办了就算了,自个儿的孽过自个儿赎啊。”
没有请阴阳先生,陈八卦说他就是阴阳先生,就用朱笔给雕龙点了睛。墓已箍妥,青砖的墓门没有什么雕饰。在天黎明的时候,几个壮汉倒坐在墓口,用脊背把棺材顶入了墓穴。
州河上传来轰天巨响,海鱼儿一句“发大水了”还没落地,一道电光闪过,铜钱大的雨点就砸落下来。一伙人抱头鼠窜,陈八卦折一支柏朵顶在头上,他背操双手,迈着方步,慢条斯理而来……
一伙人躲在场房屋檐下避雨,个个淋成了落汤鸡。可陈八卦浑身干爽,似乎他头上那支柏朵也没淋一点儿雨星。看着他大摇大摆踱进上房屋,高卷就说她一看到福吉叔就害怕,问海鱼儿你们咋知道要给草面庙上送吃喝香表被服,海鱼儿反问说不是福吉叔叫一个白胡子老汉给捎的话么?俩人就执对时间,啥时候接的信儿,啥时候开始做的饭,啥时候起的程,算来算去这时间上就错着茬,算来算去就说这除了鬼八卦再没有别的解释,算来算去俩人都感到有些头昏眼花……
房檐上吊下的雨帘子迷茫了天地间的万千景物,檐雨水流淌下来在积水里打起一串串的水泡,远方仍有隐雷滚动,高卷就把淋湿了的发髻越扎越高。她抹顺了鬓角的乱发,用胳膊肘顶一下海鱼儿,很不服气地问:“哎哎?野兽用尖牙利爪杀人,土匪用刀枪棍棒杀人,没听说过太岁还能杀人。我不相信。”
海鱼儿说:“我也不相信。”
高卷说:“可十八娃到太岁宫里取人头是我一眼一眼看见的呀。这太岁头上不敢乱动自小老人就告诫过的呀,你说你怎么就糊涂了敢在太岁头上尿尿?这不是寻事情吗?”
海鱼儿说:“事情寻大啦!一泡尿惹出俩人命,哼!”
高卷就大惊失色,问:“俩人命?”
海鱼儿嘴唇子一阵啵啵啵乱抖,就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这南北二山的毛神鬼怪多啦,你不信?你又不得不信!我不信我出门就叫鬼打个青眼窝,我不信我连天晌午叫鬼压到河滩用头犁地。不说这不说这,越说人心里越毛。”
高卷问:“你见过太岁吗?”
海鱼儿说:“没见过。”
高卷说:“我也没见过。”
海鱼儿说:“陈八卦确实厉害,你得服长虫的身子是凉的。”
陈八卦端坐在孙老者的老圈椅里,用五个指头一下一下梳着他的帽苔子,末了又把玩那只精致的红铜茶壶。孙老者铁青着脸,用长指甲嘟嘟地敲着桌面,压着泣声说:“你说这老二取仁啊,任你捎书带信都不回来,这他哥死了埋了他都不管。这?这这?”
陈八卦眼里似有绿光射出,他不接话茬,只一字一板地说:“你得先把老贩挑埋了。”
孙老者捻着他的短须,沉吟半晌,铁青的脸沉入痛苦。他依旧固执地说:“还是先把老二叫回来。”
陈八卦说:“就是取仁回来,老贩挑也还得有个埋法。”
孙老者耸一耸他盘楼前额上的光亮头皮,又把个水烟哨子在桌子腿上敲得当当响,一边倔倔地说:“埋法?把人家乱石窖的人叫下来赔情么,就照实说么?咱擀杖老四孙文谦失手伤着致命处了么?看是受监呀还是赔钱呀还是叫老四给过继呀,总得给人家个说头么!”
陈八卦慢慢拧过头来,平声问:“老四人呢?”
孙老者说:“他能跑到哪儿去,寻么!”
陈八卦轻声冷笑着,低沉着声音问:“寻?上哪儿寻去?”又猛然抬高声音说,“人家吃粮去啦!”
孙老者一惊,站起,发一声咳嗽又坐下,一边捶着胸一边吭吭着说:“吃粮?在谁手底下吃粮?这南北二山的逛山没有捎不到的话么!”
陈八卦压着胸腔的共鸣音,扯出滚木头的声音说:“这个嘛,后边都可以计议,要紧的是老贩挑究竟怎么个埋法。坐监呀过继呀,致害人都寻不着,这两条都是空话。至于赔钱,乱石窖的人给你来个狮子大张口,叫你挨个肚子疼你能挨得起?”
孙老者沉默了,水烟锅搭在嘴上,几次点不着火。
陈八卦说:“依我来办,就说是办差去出了意外了,葬厚些就行了。再说这十八娃还在咱手里,他乱石窖的人也得趁当①着。”
对于这个主意,孙老者一连说了两句“我心里不得下去”,就摇头否定了。对此,陈八卦说:“你一辈子都是这脾气。不过么,你的家事你做主,我不勉强你。”就商量派谁去乱石窖请人说事,然后中间人请里公所的谁、甲脚又请谁,怎么招待,送什么礼;老贩挑的坟地选什么地方,棺板用什么料,叫哪儿的龟兹②吹打,等等。
最后,孙老者还是坚持说:“你给我把老二取仁叫回来。”
陈八卦也不得不给他摊牌说:“取仁叫程掌柜的女儿给缠住了,程掌柜的要回山西去,想把那一摊子交给咱取仁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