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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面庙后头,一片梢林逶迤而去,延至深处,那就是八里沟。沟口有一座破败的太岁宫,两进院落,荒草残垣,住一老年道士靠出租香田过活。庙后的坡座子上,散落着几户穷汉的茅屋,有瘦牛在干梁上甩着尾巴。
陈八卦在此住了一宿……
次日午时,十三灰皮兵如约而至。陈八卦指挥他们在他用白灰圈出的地方掘地六尺,大小方方见丈。
灰皮兵们连夜晚打着火把操作,赶天明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出现在庙后头。根据老连长的吩咐,人用毕了,十三灰皮兵各个另有重任,陈八卦就将他们立马解散,让各行其是去。
正午时分,十八寡妇身着孝服飘飘妖妖赶到。高卷把陈八卦扯到一边,悄声说:“福吉叔,这十八寡妇每人五十文啊!”陈八卦嗯了一声就说:“把孝帽子都戴上!”
十八寡妇正嘁嘁喳喳着,庙前就传来长一声短一声的哭丧声。高卷过去接了,是十八娃着了通身的雪白孝服,拄一根柳木的哭丧棒,哀哀号号,跌跌撞撞而来。她头上缠了高高的孝帕,一圈乌发托着粉红的圆脸双下巴,哭丧巾的薄纱从孝帕上垂下若隐若现地遮了五官,妖挑的身子一步三软,风儿扬起哭丧巾脸儿一露越发楚楚。
太岁宫(7)
十八寡妇下到坑底,分三排跪了,双手伏地,具体的表演都由高卷详作转述,任何人不得懈怠了。庙后和坑边,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有过路人,也有当地的放牛娃子,还有挎着篮子的烂婆娘。高卷就冲这些人喊:“看啥哩看啥哩,十八寡妇祭太岁哩,围这儿不走是沾霉气呀?”
人们一听是寡妇祭太岁,便纷纷散去,连放牧的牛羊也赶走了。
十八娃被人扶下坑,在当头的位置跪了,她高叫一声“哎———,我苦命的夫啊!”众寡妇就随声附和,一时间惨云笼罩,直哭得天昏地暗。最悲哀的哭号当是十八娃了,她哭她死去的夫,她哭她没出世的娃,她那伴和着长调的哭诉让天地为之动容:
哎呀我的夫呀———正月胎脉是新年,我夫拉我去拜年,不知那一天,小冤家来世间———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二月胎脉龙抬头,夫在南学把书读,春寒衣正单,我两眼泪长流———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三月胎脉是清明,家家户户上坟茔,夫在柏树挂纸笆,我思想我的娘家妈———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四月胎脉四月八,娘娘庙里把香插,夫你烧的金钱纸,妻我打的阴凉卦———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五月胎脉午端阳,黄米粽子包沙糖,你半口来我半口,噙到嘴里心里香———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六月胎脉三伏天,线绳子凉鞋我给你穿,不是我不穿,我怕人瞧见———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七月胎脉七月七,织女牛郎配夫妻,隔的天河水,河东望河西———太岁爷,呀呼喂!
这十八娃越哭越伤心,竟几次哭倒了头,哭断了气,以至哀哀惨惨,抽泣绝声。那十八个寡妇先是跟着前后附和,哭着哭着也思想起自己的夫自己的儿,自己十月胎脉的艰难与欣喜,自己郎哥的恩爱与贤良,自己寡居的凄凉与孤苦,就一时情动于心,悲从中来,真真切切地哭诉人世间的多少冤屈和不幸。
一时间,草庙沟秋风萧瑟,草木呜咽,远山近岭都悲声和鸣。陈八卦、高卷及轿夫兜夫在大坑四角燃起丧火,直烧得天上乱云飞渡,林间烟雾蒸腾。在这感天地泣鬼神的漫天号啕中,八里沟口的太岁宫里也神动墙摧尘灰飞扬……
道场做完,众寡妇渐渐止了哭泣,十八娃的头沉在高卷的怀里,一片白孝服的女人散落在庙墙后根。陈八卦说:“事情还没完哩,这大坑里挖出的沙石要用清水淘洗三遍,才能填回坑里。按道场讲究,是谁辱了太岁谁淘洗。可是十八娃重孕在身,你们都是同命相连的人,变通一下,你们一齐动手帮她淘洗,待赎了这份罪,劳累诸位也就到此了,回去到孙老者府上领工钱。”
众寡妇哪能依了这话!就异口同声摆出各种理由反对,争争吵吵喊喊叫叫。陈八卦就说:“诸位不乐意也罢,那就叫八里沟的穷汉代诸位劳动了,不过每人只发三十文,扣下二十文以酬劳穷汉。”十八寡妇虽说不乐意,却都愤愤地解带脱衣裳,一时间将孝服孝帽孝帕搭巾哭丧棒摔摔打打、胡抛乱扔,这就惹恼了高卷。这婆娘一跳三尺高,后脑上的卷髻子公鸡毛一样竖起来,她骂道:“驴日的真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不看是给谁帮忙哩,还抠抠掐掐要钱哩,多少人撵着给老连长溜哩还看人家尿不尿哩!这年岁谁不遇事?遇事了你就不要进孙老者的家门!”
寡妇们到底不经骂,一个个蔫了。有几个翻脸为笑,戳一把高卷嚷叫:“说着耍耍哩咯,嫂子你就当了真!”其他人也就乖乖地收拾孝服,叠的叠绑的绑,打成背包。这些都是租赁人家的,用完了要原样归还的。
这十八寡妇各自回家不表。陈八卦吩咐高卷,安排十八娃到庙殿里歇息,他自己入了林子,说是捉几个野鬼下去送信。
一时三刻,镢头老三一行人背背笼的,挑担子的,送来吃喝,送来纸烛香表,还送来两床薄被一身夹袄。庙院子的荒草已被拔除净尽,人们焚起香案,就在庙檐下吃喝起来。
陈八卦事前就着人将庙殿一角略事打扫,高卷十八娃就在此打了地铺,就坐在地铺上吃了喝了,然后合身子躺下歇着,以待子时。
子时,夜空无有星月,唯有寒风呼啸。十八娃在高卷搀扶下向太岁宫进发,狼在远处嗥叫如怨妇诉屈。梢林里高一脚低一脚,有时稀泥咕咚,有时石头瓦碴绊搭,引路的烛灯飘忽幽暗,不知名的野物在林子里。高卷不停地劝慰十八娃:“忍着吧,撑着吧,迟早瞌睡都要从眼窝里过哩。”
十八娃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说脚疼一会儿说牙疼,高卷说疼呀叫疼去,千万不敢肚子疼,就只管扶着她朝前走。
太岁宫不是庙,是一只野兽,蹲在那里,张着巨口,瞪着独眼。独眼是一只白纸灯笼,惨惨淡淡的有光无气。一行人在正殿前的石香炉里焚了香,就一字儿排开,跪倒、叩头、翻掌、起立、作揖,如此三十六个反复。
隐隐的钟磬之声在宫院深处悠扬,引逗出人们的许多猜想。
陈八卦一会儿就不见了,不见了就有一种巨大的恐怖向人们袭来。正当人们用目光互相疑问着的时候,陈八卦又出现了,他忽而在人前,忽而在人后,忽而在房脊岭上,忽而在瓦碴堆里。
太岁宫(8)
高卷遵循着一种意识,紧紧地扶着十八娃,送她入了正殿,送她出了偏门,送她进了后院儿,送她直身子朝一堵墙撞去。她头上碰了个青疙瘩,可十八娃信自破壁前行,似无障碍。高卷就地瘫坐,浑身无力,朦胧中她看到十八娃进了一所青堂瓦舍的房子。房子里一位白发老者用马尾甩子一下一下朝十八娃拂动,十八娃就连声叫唤:“饿死了!饿死了!”白发老者将一木碗递来,十八娃逮住就喝,饥渴难耐的样子。高卷想阻止她吃木碗里的东西,可一股雾气飘过,她眼前一片茫茫。待稍作清醒,就传来白发老者和着庙宇共鸣的声音:“妇人入宫做甚?妇人入宫做甚?”一声慢,一声紧,声声重复,渐远渐弱。又传来十八娃细声嫩气的声音:“寻我的裤子,寻我夫的头,寻我的裤子,寻我夫的头———”声声悲啼,声声哀叹,如秋鸿号寒,如孤雁泣鸣。又是白发老者的善言慢语:“妇人你尿到太岁头了,你做事太不小心了,太岁惩罚你了!”说罢马尾甩子当空一拂,十八娃就站到了厦廊下。廊檐下挂了一溜女裤,有月白色的,有花格格的,肥瘦长短不一,裤带或丝或线或麻全都用来拴了裤腿。十八娃一一检看着,倒头第三个,她找着了自己的裤子,呜儿一声就要哭。白发老者又是甩子一拂,十八娃踉跄了一下,待站定,她的裤子就在她面前撑开了裤腰。她一探头,就呜儿一声大号起来。
她的裤裆里装着自己丈夫的人头!
一股白光照过来,丈夫的五官清晰生动,仿佛刚刚熟睡。十八娃就要伸手,被那马尾甩子挡了。白发老者以低沉的声音说:“你回去了,索七家白面,和上自家的,用白公鸡血调了,揉均了,捏一个面人头,拿来换你丈夫的真人头……”
白发老者的声音渐说渐远,身影也渐远渐淡。忽然,夜空清亮起来,月亮星星金辉闪烁,十八娃一下子跌倒在高卷怀里,两股清泪淌下来,五官四肢顿觉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