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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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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八卦挤出一脸谄笑,说:“老百姓也盼你气势壮哩,图的是一道州川的安宁么!”又话头一转说,“你的特派官那天说叫把老贩挑就地看管,也算是个嫌疑人吧,叫人看管了几天———”陈八卦斜眼看老连长的脸色,一时转过话头故作轻松地说,“这老汉吃得真多!” 
老连长说:“打贩挑的么,没饭量能挑了多少斤两?下苦的么,放了放了。” 
陈八卦接着话头说:“这老贩挑也真是哼吃哼睡,肚子撑的走路都打趔趄哩,昏头昏脑就撞到牛槽上,这不,我进城来还得到药铺给买些药哩。唉,这孙老者也真是个善人,对老亲家实实是拿真心待哩。” 
老连长眯了眼,脸色平着,不再说话。陈八卦正琢磨着下边的话该怎么讲,老连长就躁声躁气地说:“给俩钱叫自己买药水抹去!啥神棍棍子,还差人进县上铺子里买药?” 
陈八卦的心里一阵松一阵紧,他要根据老连长的态度来判断老贩挑丧命的后果。见老连长把老贩挑说得三分不当二厘的,他就想在很得当的话头子上把实情告诉了。正思谋着话咋说,老连长又把脸平转过来,情意幽幽地说:“这算起来,老贩挑还是我隔山转坡的表妹夫哩!” 
陈八卦立时心里就吃了紧,就装着也有些困,头往躺椅上略一仰,把胳膊架到前额遮住眼睛。他稍微稳了稳气,就随随和和地问:“哪门子表亲呢?我咋没听说过?” 
老连长又无所谓地一笑,说:“干掸球的表亲!人有势了狗都撵着攀哩,我小时候穷,看个臭臭花鼓子人都踢尻子哩。”老连长为什么此刻讲这些往事?说他把老贩挑看得淡,他却说是他隔山转坡的表妹夫;说他把老贩挑看得重,他却说人家像狗一样撵着攀他哩。这反说正说都是一张嘴,陈八卦就一时无从判断,一作想,还是先把事情捂住再说…… 
事情到底还是没有捂住。十八娃知道父亲惨死在场房里,一把稻草在她手里揪成了短节节。 
这是她给丈夫守丧的第四天。场房前的芦席棚下,临时支起的桐木板上,直楞楞地停放着丈夫的尸体,一张白布单子浑浑地盖了,苍蝇蚊虫轰轰作响,海鱼儿不时地噙一口烧酒噗噗地喷到白单子上。隔壁染房晾晒染布的木架上,办丧事用的生布从高处悬下随风飘扬,几个木匠在下边锛刨斧斤地忙着做棺材。十八娃在停尸床下的草铺上歪歪着,发髻上扎了白头绳,鞋面上也蒙了白生布。场房的门被棺板农具柴禾枣刺谷杆封死,又有海鱼儿看着不许人进去。谁知海鱼儿一打盹,十八娃就出现在他面前,且把一对哀怨忿恨的目光瞅着他。海鱼儿失急慌忙就往场房门上挡,他一失态,十八娃就扑爬过来,声声哀唤着:“大呀!大大呀!” 
本来,十八娃一直被烧锅里的高卷嫂围在小房屋里,这是孙老者的安排,要给她单吃单喝,百般劝慰,一个死了,一个还在肚里,根芽芽千万要保住。可是高卷嫂回去晒被子,只一会儿工夫十八娃就爬到草铺上哭哑了嗓子哭歪了身子,高卷一看就把气撒在了丈夫身上。丈夫正帮木匠拉锯,冷不防笤帚把子就雨点般落在背上,打下的节奏噼里啪啦地响着,高卷又一边叫骂:“叫你尿床!叫你尿床!” 
她丈夫是村里有名的尿床王,昨天夜里连老婆的枕头都尿湿了。泄了愤,高卷又过来拖十八娃,要把她背回小房屋里。十八娃吟吟泄泄地哭着:“叫我大呀叫我大大呀!我这往后咋办呀!” 
老撑窗哐当一声从里边关死,断断续续的哭声消失在小房屋里,高卷叫了几个人把十八娃背到炕上。场院里来来往往着一些奔忙的人影,族人白顶子、粉房里的帽根子、孙老者的俩外甥唐靖儿唐站儿、学堂里的先生唐文诗、五圣师庙的南华子、一门孤寡的腊娥狗欠欠母女等等。苦胆湾这一片的亲朋好友来了不少,劈柴烧火的,磨面挑水的,扯孝扎纸的,掘坟箍墓的,一个个都神情悲伤,脚步沉重,私下里都念说承礼为人和善是绵性子,说穷人来舀染房的下脚水他从来不要钱。以前可怜人打了家织布没钱进染房,就用稻草灰和水淘一淘晾干了做衣服。自从承礼的下脚水不要钱后,苦胆湾的穷人就不穿生布了,也不用稻草灰了。下脚水染的布,浅是浅可颜色正,而下州川的白杨店、上州川的沙河子几家染房的下脚水都是论盆卖的。人们更可怜这德高望重的孙老者,他晚年丧子是前世里造了什么孽,那么漂亮的儿媳妇落个遗腹子是守呀还是走呀,守呀伤情,走呀伤心,世道不好你守得住吗,三个兄弟都睁眼嚯嚯地瞅着,你十八娃一门孤寡走得了吗……   
太岁宫(3)   
但要紧的是赶紧把人埋了。陈八卦进城前留下话说,人死得不明不白,丧事只能从轻从简,家人族人村人谁也不准说三道四;不待客不收礼,烧纸的烧完纸就走。挡了里副,又挡了四村的甲脚邻居,姻亲姑表一律不发丧报! 
孙老者一直在炕上躺着。他在等城里的消息,老连长说过要三天破案的。他伤心悲痛的倒不是死了儿子,而是儿子死得如此神秘奇怪,自己也讲究住过衙门,也见过多少离奇血案,在乡里也算秉持着道德良心,也调解过多少冤家对头。他没有欺弱瞒昧过,没有瞅红灭黑过,没有颠倒是非过,没有嫌贫爱富过,可这场灾殃的祸根到底在哪儿呢?说是祖坟埋得不好,可金蟾吊葫芦的穴口也是勘舆上的好风水;说是老贩挑有啥图谋这在情理上也讲不过去;说是十八娃有啥嫌疑可她重胎在身小脚摇摇手无缚鸡之力;说是草庙沟的妖孽祸害可难道法咒高手陈八卦他看不出来?说是南山土匪劫财害命可染房里并没有丢了一分一文…… 
孙老者解不开这个谜,而眼下的一堆生活问题还得由他做主。陈八卦从城里带来了探案役差茶饭上如何招待,老连长那里领了情面如何谢承,入木下葬埋人得多少人情工,不做席面也得熬一锅米儿面吧?可是柜里只有三斗稻子六斗小麦,两担半的扁豆麦是秋冬里忙重活了吃杂合面的,五斗大麦担二蕃麦是早晚煮麦仁熬糊汤的常备;窖里有红薯,陶罐里有红薯面,楼上几个大瓦缸里,储有绿豆、豌豆、豇豆、小豆、稻秫、谷子,但这都是平常饭食的搭间,办丧事怎么拿得出手!按以往,过年消耗最大的白米细面,他都是在冬天稻麦粜价最便宜的时候量进,可是现在,他不得不考虑买些稻麦了。他反复估价手上的现钱和现钱应该发挥的最大值。光绪三十四年慈禧升天,一块大清龙洋值七钱二分银子,一钱银子能兑换一百一十文麻钱,一文钱能给娃买一块洋糖,三文钱能给老人端一盘凉粉。宣统三年,“江湖”反正,一年换了三回皇历,打儿窝集上一斗小麦二百五十文。过了十三年,到去年腊月,打儿窝集上一斗优质吊面小麦七角现大洋,就是差不多四百文!粮价是在涨呀,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了!他不敢想象他埋在窖里的十八个银锞子还值多少制钱,他也不敢算计他藏在楼上的三封子龙洋、八十八个袁大洋、六百个铜锅子能置多少田粮房产。还有三个儿子没成家,娶三房媳妇盖三院房子置三份家当买十亩平地五头犍牛生十来个孙子,他这一辈子的积蓄能支撑多久?当然还有染房上的小生意,还有二亩地的鸦片烟每年刮两小碗烟土,这维持平常吃喝、行个五服门户、过个四时八节,倒还优裕,可遇了春荒年馑怎么办?逢上红白大事怎么办?一家老小病了痛了怎么办?这几年他坚持不做寿就是为了能省几个是几个。说中间烟土捐税又增加了,陕西督军兼省长刘镇华勒民种烟,每亩征六块银元,县知事、里公所都是见十加二,皮皮毛毛算上每亩要征到十元。另外地税、飞款、月麦,军政各界派下来的杂税随时索要。他这个老甲脚,靠的是两只脚给大家跑路办事,头拧向右边给军政强权说好话,头拧向左边陪穷人苦汉流眼泪,人叫一声孙老者他实在是答应不起啊!可是眼前,自家屋里这烂子不开销就先过不去。出了事就得来人料理,来人料理就得管一口吃喝,酒盅盅量米掐着算,少说也得买八斗小麦四斗稻子。这老四孙文谦出手宽阔惯了,给一百个铜锅子买粮,还要叫他挤出五斤青盐来,娃爱耍钱留几个麻钱叫耍去。不行,还得叫大外甥唐靖儿跟上,把自家的乌木算盘红杆秤拿上,所有支出记单子回来交账…… 
想到这儿,孙老者就朝外喊:“老四!老四!谁在外头?叫擀杖娃!” 
进来的是老三,他亲亲地叫一声:“大大!”又随手给父亲掰着脚腕子,他这一向腿脚的老抽筋病又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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