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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人哭,几个人在悄没声地 把棺材抬出来,棺材板比门板还薄,抬也不像过去汪涵虚出殡那么抬,直接在棺材的两头系 上麻绳,前面两个后面两个直接用扁担抬。所有的事情都在默无声息地进行。还有要命的是 ,第二家的棺材已经抬出门,那四个抬的坐在地上喘粗气。一个女人坐地上求那四个人,求 他们把棺材抬走埋了,说这棺材已经停了五天了,还应承,埋了以后,她一定熬一锅胡萝卜 粥给他们吃,她已经把胡萝卜偷到了。那四个抬棺材的听了后居然还是坐在地上不动。二祥 看不过去,说,我算一个,埋了一定让我喝胡萝卜粥。那女人点了一下头算谢了。
死者的墓地离村子不过里把地,二祥他们一共歇了十七次,每次歇下来就不想再站起来 ,把棺材抬到地里,埋上土,日头已经偏西。二祥终于喝到了胡萝卜粥,里面是有胡萝卜, 也有米糊,只是胡萝卜太少,米糊也太稀。二祥喝到第二碗,锅里已经没有了。二祥喝着, 看到了一双眼睛,那是一个女孩的眼睛,那女孩只有八九岁。那是一双饿得发亮的眼睛,里 面充满着饥饿、渴望、恳求和不满,二祥怎么也躲不开那双眼睛,他实在没法把碗里的东 西全都喝完,他强迫自己剩下了小半碗,把碗递给了那小姑娘。小姑娘没有谢,接过碗把头 闷到碗里,一口气就喝完了剩下的东西。
40
黄国荣
二祥扶着桥栏站在汪家桥的桥上,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二祥喝了那一碗半胡萝卜糊粥,没再在那人家停留。走过两个村,日头就下了山。天暗 了 ,二祥的肚子又饿了。二祥站在一个村子的村头犹豫,肚子告诉他没法再赶路,他也不能跟 人家借宿,他的眼睛盯住了场院上的那个草垛。好在天没暗村上就早见不着人,他一头 钻进了那个草垛。这一夜倒也舒服,只是饿醒了几次。
二祥一路走来,远看村庄,村村不见人烟;走近村庄,村村都在出殡。他这才有些明白 ,公安局为啥会放他出来,警察为啥也坐着凳子上岗,轮船为啥停航,村村为啥都在死人 ,原来天下遇上了大荒年,而且荒得没边没沿,不分城市乡村。
二祥在桥上喘着看村子,汪家桥跟别的村没有两样,也是没一点生气。他下了桥往家走 ,看到了一些还能认得的面孔,但这些面孔都跟木头板一样,没有喜,没有悲,没有乐,也 没有哀,一个个都像没看出二祥是个人,都顾自在村子的窝垛角里靠着稻草晒日头。村上人 的眼睛其实都看到了二祥,也都认出他是二祥,可没有一个人跟他打招呼,好像二祥从来就 没离开过他们,这一年多一直与他们朝夕相处。 二祥看到那一张张面孔都皮贴着骨头,都 生着一双饥饿的眼睛,除了那一双双眼睛放射着饥饿的光芒外,那些脸上再没一点属于人的 表情。二祥自己也已经体会到,尽管笑一下,哪怕是拉一拉嘴角并不需要费多少力气,但力 气对他们来说,太宝贵太缺乏了。二祥自然也乘机省下了见面的话语和招呼,既然大家都这 地步了,他何必去多此一举呢?
二祥走近他们,他在张兆庚旁边的稻草上坐了下来。二祥用眼睛把邻居们扫了一遍,他 看到了林春娣,还有他们的儿女,二祥盯着清早看了一会儿,这小子瘦得连头都扛不动了, 脸 黑得像乌龟皮,活像在哪本画书上看到过的非洲人。二祥看到清早这张脸,心里稍许有了一 点宽慰,他想到了正中,正中要是活着,也免不了受这苦,受这种苦比死好不了多少。二祥 还看到了张瑞新,还有张瑞新的老婆,还有菊芬大嫂、雯雯、盈盈和楚楚。楚楚的眼睛二祥 不敢看,小丫头饿得已经不像人,倒像是坟洞里钻出来的鬼。二祥感觉到她肯定是活不成了 ,但他不能说。二祥没看到韩秋月,也没看到大吉、四贵、菜花和三姆妈。二祥累了,合上 眼休息起来。
〃做做好事,把过年的米粉弄回来吧。〃
二祥听到一个像从地底下传来的声音,睁开眼,看到张兆庚的嘴在动。二祥想,过年, 现在是过年吗?米粉,谁的米粉?
〃二祥,你过来。〃
二祥转过头去,像是张瑞新在叫他,二祥看了看张瑞新,张瑞新头枕着稻草躺在那里。 二祥爬到张瑞新旁边。张瑞新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把裤筒往上拉了拉,让二祥看他的腿。 二祥看到了水萝卜一样的腿,小子还挺胖的,胖肉里盈着水。张瑞新用一根手指按自己的腿 ,他的腿竟跟小孩玩的烂泥巴人一样凹进去一个瘪凼。那个瘪凼凹进去之后再也鼓不起来。 二祥问这是怎么啦。张瑞新说,饿的,村上人有两种病,一种是浮肿病,一种是消瘦病。浮 肿病更危险,浮肿了要是再消瘦,死期就到了。他让二祥看张兆庚,说张兆庚浮肿后已经在 消瘦了。
二祥说:〃要是那一船米不烂掉,放到现在,好救活多少人。〃
〃老天在惩罚我们。过年一人分了八两米粉,咱们队一百三十二人,一共一百零五斤六 两, 没有人有力气把米粉拿回来,今日是大年夜了,再不拿回来,村上人年初一也没东西吃。你 还有点力气,你去把米粉拿回来吧。我走不了路了。〃张瑞新一边说一边喘。
二祥说:〃今日是大年夜了?我也没力气,一百多斤,我一个人是拿不回来的。〃
张兆庚听了,闭着眼睛在说:〃行行好,去拿回来吧。〃
〃求求你们了。〃
〃行行好,积积德。〃
晒日头的老老少少都在求。
二祥不敢看那些眼睛,他站了起来,没说去拿,也没说不去拿,他离开那些晒日头的人 ,朝高镇走去。
二祥不晓得喘息了几次才走到三富的办公室。三富究竟在镇上,又在粮库做事,他不像 村上人那样瘦,也不似村上人那样黑。三富见了二祥,有一些意外,他站起来扶二祥坐下, 给 二祥倒了水。二祥说你别倒水,有吃的东西给我点吃的。三富就有些为难,顿了顿,从抽屉 里拿出一小块炸干油的花生饼。二祥接过饼,啃了一下没啃动,这饼真硬。三富说他太急。 二 祥是太急,咬得太大,他就咬小一些,啃下来一小块,嚼着挺香。二祥啃着花生饼说,你自 己有吃就不管村上人死活了,明天年初一,他们连顿糊粥都吃不上。三富说,村上的米粉早 分好了,他们不来拿怪谁。二祥说村上没有一个人能拿动这米粉,他就是来拿这米粉的,他 让三富跟他一起把米粉抬回村里。三富又有些为难。二祥说,你要是不跟我抬回去,村上有 不少人就过不去这年,起码是楚楚和张兆庚就过不去,三姆妈还没见,也不晓得啥样。三富 答应跟二祥把米粉抬回村去。
三富临走又回去拿了一小袋东西放到箩里。二祥问是啥。三富说一点米糠,拿回去给娘 吃。二祥说,你在粮库,不会拿点米去?三富说粮库早空了,剩下的一点米,连镇上一人一 天 六两都供应不了了,连公社书记都休想随便拿到粮库的一斤米。二祥说那你怎么没见瘦。三 富说要说好处,能弄点米糠和麸子填填肚子。
二祥和三富把米粉抬回村,天已断暗。张瑞新让韩秋月在食堂里点着灯分。二祥看韩秋 月也不像别人那样瘦,那样黑。荒年饿不死火头军,说不定她多吃多占村里人的粮。
听到来了米粉,村上人一个个从床上爬了下来,拿着盆碗来分米粉。让二祥奇怪的是有 的人家全家人都来了,一人拿一样家什。张瑞新也是他称他的,他老婆称她和孩子的;张兆 庚 跟他老婆也分着过,他的大儿子张光宗蔫头蔫脑地拿着一个盆,他跟娘老子也分着过,还 没 成人就怕让爹娘占他的便宜。二祥在食堂里看到了三姆妈和周菜花。三姆妈和周菜花也 分着过,三姆妈瘦得也没了人样。三富帮她称了米粉,拿着一小袋米糠送他娘回家。二 祥 问周菜花四贵到哪去了。周菜花说他扔下她和孩子跑江西去了,说那里有饭吃。菊芬倒还是 把一家人团在一起过。二祥问大吉怎么没见。菊芬告诉他,大吉自己一个人在学校过,他一 天有六两粮供应。二祥一听,没想到大吉这个教书人会这么自私,不让自己的老婆孩子沾他 的光。人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原形都露了出来,这时的人才是赤裸裸的人。
村里仍旧吃食堂,一人一天只供应一两六钱米,食堂一天吃两次米糊汤。各家各户又 都有了锅,自己弄些野菜、野草和树叶煮着充饥。二祥没有锅,只能到菊芬那里做。菊芬跟 他说,这八两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