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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还有碉堡?沙滩上的一排木桩上,竟吊着两具尸体!再看,一根旗杆
上,还飘扬着一面“青天白日狗牙旗”。妈的,是敌占岛呀(后来才知,这
是位于金门之东,台湾所占的北碇岛)。
黄忠义没有片刻犹疑,掉转头,向着碧波浩渺的深海重新游去。他的
身后,是生,他拒绝屈辱的生。他的前方,很可能是死,他宁肯光明磊落的
死。他记着徐艇长最后的嘱托呢。还有,自打穿上军服那天起,他就有个想
法,到了战场上,当不当什么“英雄”没关系,但咋也不能叫组成自己名字
的那两字——“忠”与“义”——倒着写!
游啊,游啊,将近黄昏,小岛终在眼中消失。手脚好像早已不是自己
的了,肌肉骨骼里边的精力和体力也好像全部耗尽,他仰躺在海面上,连拨
拉一下水的气力也没有了,这会儿,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是打哪漂来一半截
木头,能搂抱着喘口气,该有多好。
还真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漂过来。定睛瞅,是一堆乱草,上面趴着一
公一母两只肥墩墩的大螃蟹。人饿极了没有不能吃的东西,他毫不犹豫,将
一对蜜意正浓的八爪“夫妻”活剥生吞。日后回忆,这大概是这辈子吃过的
最香美的食物了,可惜才两只,少了一点。
※※※※※
黄昏,太阳用它最后的光焰装扮大海,无限绚丽,一片斑斓,掩饰着
它的吝啬和残忍。它就要撒手不管了,把一个更阴冷更严酷的暗夜抛给那些
遇难者们。倒是鸥鸟们富有同情心,在头顶盘旋翱翔,有时,甚至就落在你
的近旁,侧着小脑袋看着你,发出同情哀怜的悲鸣。
风又起,浪又高,天边那道狭长的灰线终至模糊、消失。周方顺的心
一下子收得紧紧的。过去,跟着萧劲光司令员当警卫,在东北解放战场上驰
骋纵横,不知打了多少恶仗、险仗,他从没有惊惶失措过,因此,也就觉得,
人只要心理坚强,没有闯不过去的关隘。可这一次,大概真的会闯不过去凶
多吉少了。想想真憋气,被围在无根无际的大海之中,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枉
然,死了真窝囊。他的手情不自禁去触摸一直舍不得丢掉、带在腰间的手枪,
他妈的,与其叫海水呛死憋死,不如自己一枪。。
远远地,传来尤志民痛苦地呻吟,刺得他心好疼。突然间,他想到了
四个战友,想到了指导员的责任,便对刚才的想法感到内疚和荒唐。别忘了,
你是这个集体的主心骨,你可不能先垮了。要有牺牲的准备,但,就是死,
也得是最后一个!
他又一次呼叫每一个名字,提醒大家尽量靠拢,千万别叫风浪打散。
他的政治工作依然简短有力:坚持住啊。坚持就是胜利!
※※※※※
天光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尤志民确实坚持不住了。他本来就有严重的
胃病,被阴冷的海水浸泡一整天,又没有吃一点东西,肚子里像塞进去一只
刺猖,有千百根针在刺,在扎。他那一声甚似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听了真
叫人心碎。
季德山游靠过去,脸贴脸紧紧抱住形色枯槁、一阵阵发抖抽筋的尤志
民,说:老尤,来,我们暖和一下。
季德山像一叶小舟仰躺着,让尤志民压到自己身上,给他暖胃。一个
浪头打来,季德山喝下一口海水,又一个浪头打来,再喝下一口海水,但是,
他紧紧搂住尤志民,双臂没有松开,微弱的体温,从一个躯体传导至另一个
躯体。经受了战火生死考验的战友情兄弟爱,从一颗心传导至另一颗心。狂
涛怒浪应该懂得,它可以埋葬掉物质的人,但它永远不可能淹没高尚的魂灵。
季德山直到精疲力竭,被海水呛得昏迷呕吐,才不得不听任尤志民从
身上滑下。
守在一旁的李茂勤游过来,接替了季德山的工作。
李茂勤不支,周方顺、赵庆福又游了过来。。
天完全黑了,风浪比刚才更大,相互离得并不远,呼叫应答都听得见,
但就是看不到对方的身影,而且,无论怎样努力,再也靠不到一块。
“老周,老周,我胃疼得厉害!”几十米之外,尤志民又在痛苦呻吟。
“志民,坚持住,我马上游过去!”“老周,保密员那里有我二百四十元
钱,四十元交团费,二百元给我母亲邮去,叫她不要伤心。啊,我不行了。。”
“志民!志民!”四个战友都在叫。
一下子,连微小的呻吟也听不到了,回答只有浪涛的节奏单调分明的
拍击。
四条汉子热泪纵横。
※※※※※
二十六年之后,刘建廷老人回忆说:不论什么时候,一想起175,最让
人动感情的是尤志民。他是福建石狮人,身体瘦瘦的,个子高高的,篮球打
得不错。那时一个高中毕业生在部队就是文化比较高的了,尤志民作为知识
分子,在临死的时刻,想到了母亲,想到了组织,四十元钱还要交团费,这
个精神今天看,仍然很伟大呀!四十元钱,今天能算什么,现在大款有的是,
万元户,几十万元户,百万元户都不稀奇啦,可那是1958 年,四十元,那
就是一个普通战士的全部财产呀!事后,我们给尤志民的预备党员转了正,
对他是个安慰吧。但这么好的战士,当时宣传很不够,我是指挥员,这个事
疏忽了这么多年,我有责任。175,几十年了,没个说法,我也有责任。福
建石狮,我一直想去,见一见尤志民的母亲,安慰一下老人家。可直到今天,
我也始终不敢去。尤志民没个说法,175 没个说法,我这个指挥员有什么脸
去见他母亲呀。。说到这里,七十岁的老人双手捂住眼睛,失声啜泣。我的
心,被一种凝重而朴直、苍凉而炽热、老迈而童真的感情所强撼。
※※※※※
月亮如昨,像灯,高悬天空。
季德山冷得实在挺不住了,一下子丧失了信心,心一横,拧开了救生
衣的气孔,身子一点点往下沉。又奋力冲出水面,仰起头来,想最后看一看
这值得留恋的世界。
银光四射的月亮似乎蕴藏着什么深奥或浅白的哲理,只看了她一眼,
季德山就停止了愚蠢的行为,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赶紧拧住气孔,继续漂
流。
李茂勤冷得牙齿打战,手脚抽搐,一个浪头打来,就喝几口海水,哼
叫一声。
他对前来帮助他的赵庆福说:你甭管我,自己游吧,我怕是不行了。
赵庆福说:老李,你看那是啥?李茂勤呛一口水,吃力地说:月,月
亮。赵庆福便不再说话,把两个人救生衣的带子结在一起,以免被海水冲散,
一手抱住他,另一只手划水。
李茂勤也不再说“不行了”,规规矩矩跟着赵庆福游。
周方顺也进入了半昏迷状态。一个浪头扑来,呛一口水,激冷一下,
醒了。浪头一过去,头一歪,又开始昏睡。就这么睡着、醒着,醒着、睡着,
恍伤中感觉一直在扯着脖子呼喊:季德山、李茂勤、赵庆福,向月亮游!
人,存在于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不能没有希望。一位诗人写道:希
望/是寒冬里的报春梅/是支撑大厦的柱和梁/是荒漠里的一眼井/是海燕
搏击风云的钢的翅膀。。1958 年8 月25 日深夜,对于几个在茫茫大海上已
整整漂流了三十几个小时的落难者来说,希望,没有一点诗情画意,就是那
个与往日一般无二、普普通通的月亮。
几个人都说,那天晚上如果是个无月天可就坏了,八成要绝望,怎样
也坚持不到最后了。
看到了月亮,心里就有安慰,有个盼头,就好像离祖国、大陆、家乡、
领导和同志们不太远了。
※※※※※
浪,像一条长长的木板,横拍过来,又一次把周方顺打醒。他猛地睁
开眼睛,好像看见有白色的东西在前面晃动,揉揉眼珠使劲看,没错,是一
顶白色篷帆正从一片圣洁温柔的月光中缓缓摇来!精神一下子振作,使足了
力气呼叫:渔船!渔船!
那船毫无反应,却椿桅稍侧,后舵微转,在他眼前划一个半圆,像一
阵风,从天空和大海的两个月亮中间驶出去,走进一片黑暗。
还好,后面又有一艘如仙船飘然而至。周方顺掏出手枪连打4 发,以
期船上渔民能够发现。准想,那船却突然加速,兔子遇到狼般撒腿开溜。
他娘的,生生能把大活人气死。
再看,后面还跟着一条呢。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因为,环顾四周,显
然看不到第四条船的踪影。
周方顺不再喊也不再开枪,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阵猛游,靠近渔
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