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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文看那巷内绿树成荫,幽静而雅致,不由赞道:“好地方,我等快快前去。”
正向里走,迎面却来了一群中国留学生,脑后都留着辫子,一边走一边高声唱歌,唱道:“我本湖南人,唱做湖南歌,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于今世界无公理,口说爱人心利已。天演开成大竞争,强权压倒诸洋水……”
汪精卫告诉孙文说:“这歌是杨度作的,来他这儿的以湖南人居多,这歌便传唱开了。”马君武认识这群人中一个叫蔡绍南的,便叫住他问:“俱乐部的杨部长在寓不在?”
蔡绍南约摸二十岁的样子,气度高雅而洒脱,微笑着说:“部长、勤务员都在,你们要歇脚喝茶便请去吧。”
马君武奇怪道:“那儿又来个勤务员?”蔡绍南大笑,说:“他把家属都接来了,他妹子也来了。”马君武“哦”了一声。蔡绍南他们却径直向巷外走去,仍旧唱着歌道:“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
孙文一行走入一座日式小楼内,上了二楼。小楼全用木板建成,倒很别致有趣。马君武抬手敲门。门开处,走出一个瘦长身体、鹅蛋脸庞、眼睛大大的少妇,一脸的书卷之气。马君武等却不认识她。
汪精卫忙问:“杨先生可在寓所?”
那少妇盈盈行礼,微笑说道:“我哥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马君武问:“去哪儿了,几时能回来?”
那少妇说:“去梁启超梁先生的报社谈天去了,刚才几个湖南老乡来找,也是失望而归。他要回来可能就到明天了。”
马君武恨道:“可恶的蔡绍南,又说部长在,让我们白跑了。”
那少妇以手掩嘴,笑得前仰后合,说:“这些人如今叫我为部长,叫我嫂子是勤务员,我们俩烧茶倒水,收拾卫生,我哥只管高谈阔论,以卧龙自居,不干这些杂活。”
孙文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十分的失望。这时又一个美艳少妇从屋内出来,招呼众人进屋。孙文说:“既然杨先生不在,我等也就不打扰了,明天我们再来。”于是告辞下楼,那两个妇人送他们到了楼下,彼此告别。
孙文既去过一次,认识了路,第二天傍晚就一个人前往。到了楼上敲门时,一个穿黄色西装,瘦长脸型的男子开了门。这人两眼炯炯有神,脚上只穿了双黑袜子,却高视阔步的样子,很是洒脱气派。他见孙文面生,便双手一拱笑道:“老兄是找杨某的吗?”
孙文笑眯眯将那人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然后说:“杨度杨皙子,果然风采不凡呀,人说盛名之下,必无虚士,此言诚不我欺。”
二十七 三日三夜逞舌辨(3)
那男子自然便是杨度了,他听孙文如此说话,微一错愕,说:“请教先生大名?”
孙文笑道:“我叫孙文。”
杨度一惊,肃然起敬,连忙问:“可是鼎鼎大名的孙逸仙孙先生?”
孙文点头,说:“不敢,正是在下。”
杨度大喜,走上前握住孙文的手用力摇晃,笑哈哈说道:“好啊,好啊,先生大驾光临,兄弟至感荣宠,寒寓也因此而生辉,快请先生进屋。”又向屋内喊道:“快烧水、斟茶,有贵客临门,不可怠慢。”
昨天的那两位妇人听说有贵客到了,忙一起出来躬身向孙文问好。杨度介绍说,鹅蛋脸的是他妹妹杨庄,另一位是他的妻子黄华。孙文连忙还礼,然后按日本的习惯脱了鞋子,微笑着举步入内。
杨庄黄华沏来茶水。杨度与孙文跪坐于一张矮桌的两边,便高谈阔论起来。由列强的雄起论及中华的危殆,又从国人的守旧论及朝廷的腐败,语如涌泉,妙论迭出,两人遂相互引为知音,惺惺相惜,大为欢悦。接着两人对昏庸颟顸的朝官、顽固愚钝的大吏齐声痛骂,但当论及何策以救国难时,两人的意见却不一样了。孙文主张反满革命,推翻君主制,实行共和;而杨度却主张君主立宪 ,以能力强盛之士组织内阁,实行政治改良。他们先还平心静气地叙述想法,搜集论据,希图说服对方,可两人都是极端自信的性格,学识又都渊博非凡,议论辩驳,直到吃过了晚饭,渐渐夜深,两人却仍然不能说服对方。
杨庄黄华先还借端茶送水之便,在旁边听上一会儿,后来夜深困倦起来,又听他两人的言语渐趋深奥,有时几乎全是理论上的推演、学术上的归纳,她两个听得迷迷糊糊,不得要领,便倒别室去睡了。
孙文见杨度如此聪明博学,而偏执于改良救国,不肯赞同革命,心中既惜其才,又怒其以谬误为真理,执迷不悟,随带气说道:“我汉人之国,亡于满清既久,一般愚夫愚妇无知无识,早忘了这段惨痛历史,可杨兄博学多识之士,难道也忘了这段历史,竟甘心拥戴异族为我中华的帝君,情愿生生世世、子子孙孙皆为亡国之奴吗?”
杨度却毫不相让,庄容说道:“孙兄的话没有道理。满族在明代即为中华之一族,臣服于明,所以清灭明,不过是朝代更替,不可称之为亡国。况且按孙兄的说法,愚夫愚妇早忘了这段历史,那孙兄口称反满、革命,却靠什么人来支持呢,仅靠少数知识界的人士那是绝难成功的。”
孙文说:”国内的会党兄弟成千上万,会党宗旨,无不以反清为第一要务,怎可说革命无人。”
杨度笑了起来,说:“会党人物,目光短浅,行事乖张,靠他们革命,那简直是笑话。我知中国人的脾性,如今处衰世颓季,人人顾惜自己,真话也难得敢讲一句半句,更别说舍生忘死革命了。”
孙文大怒,站了起来,说:“贪生怕死之人自然所在多多,但舍生取义的志士焉得便说没有?陆皓东、史坚如等人便是这等志士的代表。若如杨兄所言,我中华之民便只能做亡国奴,先亡于满清,再亡于洋人,永世不能复国了?”
杨度笑着请孙文坐下,说:“孙兄莫恼,听兄弟细说明白。如今中华亡国之祸危在旦夕,列强如漫天黑云压地而至,伺机瓜分豆剖。朝廷愚顽不知警觉自醒以求振作,诚使人恼恨无奈,但我国的人民久受皇权愚民统治,早习惯了,并不关心参与国事,因此国内只有朝廷的诏令,听不见人民的声音,众人将一切皆委之于朝廷,有功是朝廷之功,有过是朝廷之过,国家的兴亡,大家既无发言权,也就不存这份责任心,这便是奴隶性。人民奴隶性多而国民性少,积习以损人利己为风尚,对强横有力者则惟知仰其鼻息以自存,却绝不谋自立之道,靠这样的国民想着革命成功,难,难呀!即使侥幸成功,国民的奴性不改,不知自立、自爱,不知维护国民的权利、尽国民的义务,这样就会产生不负责任的贪官,产生专制霸权的政府。政府如果专制霸权,又和皇帝专制有何两样?因此,如今我国最为急迫的,乃是以教育振兴国民的精神,将嗤嗤蠢蠢自私自利之民,变为自立自强自爱之民,然后实行金铁主义。金者,金钱,工商贸易牟利之业;铁者,铁甲铁炮,兵伍之事。金铁既盛,国民又卓然而成有责任心、能自立自强的优秀国民,那时候,我中华有没有皇帝都无所谓,即使帝制仍在,国家也是强悍而有活力的国家。金铁不盛,国民的奴性不除,即使打倒了皇帝,国家也是个人专权、独裁的政体。所以,杨度不敢苟同孙兄的革命主张。”
孙文喟然而叹,继而奋然说道:“我国人民诚奴性有余、而国民性不足,然而难道革命不是提高人民素质,摒弃其奴性的最好办法?人民有奴性,革命而以去之,人民缺乏责任心,革命为其增之;人民无爱国心,而革命成功,皆是国民的血汗之劳,国民又怎能不挚爱自己血汗铸成的国家!举凡如今种种弊端诟病,革命皆可医治。国民的奴性相沿既久,非得有雷霆万钧的大震动方可使其惊醒,而革命的暴力,不但是摧毁专制的手段,也是唤醒国民的号角,振奋国民精神的动员!在专制的横暴统治之下,学堂书院的说教实在敌不过社会的熏陶,报纸的宣传又能影响多大,我四万万同胞能经常看报的不到万分之一,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文盲国民,除过革命之外,杨兄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实施你的教育,何况豪绅官府与你的宣传是唱反调的!杨兄请想,除过轰轰烈烈的革命,还有影响、教育国民更好的办法吗?”
二十七 三日三夜逞舌辨(4)
杨度默然半响,又沉思片刻,方说道:“孙兄之言,不是没有道理,奈何我投身立宪救国日久,一下子难以转过弯来——这样吧,夜也深了,我铺好被褥,我二人连床横卧,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孙文笑道:“好,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