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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我都昏沉沉卧在榻上。期间太医来过几次,我也没甚精神搭理。
他常来,见宫女们送来的膳食,次次都原封不动地撤下,眼底的阴霾愈发浓烈,亲自端了碗芜菁羹要我服下。
我实是半点食欲也无,道:“太医吩咐,伤势痊愈之前要禁食。”
他满面愠色:“禁食?朕看你是想绝食罢!”勺子舀了便往我口中灌。
我被他逼得没法,硬咽下去,怎奈多日不沾烟火的空腹不肯接纳,一阵翻搅,呕了出来。
他以为我存心,怒道:“你再敢呕出来,下次朕端来的,便是用你那两个侍女做成的肉糜!”
我见识过他的手腕,怕他真被怒火烧了理智,只得硬忍着一勺勺吞进,未及须臾,又如数倾倒出来。
他见我委实是食不下咽了,干脆含在口中,喂哺过来,待我忍不住直欲作呕,再狠狠堵住唇舌。如此反复折腾几遍,腹中不适才渐平息。
我被他拉来扯去,衣襟不整,连发丝也散乱了,伏在榻上喘着气。他目光一炽,挥手摒退了宫娥,一把扯去我的衣袍,翻身覆上来。
这次,我足足半个月下不了榻。
我喜爱这满院净碧梧桐,却觉它们与我一样凄苦孤寥。我被他软禁在桐宫,身边的宫娥内侍全是他精心安排,无一肯与我说句体己话。我很想念秋水与流珠,只有她们,才能在这远离江南的异乡,在这寒窗残月的深宫,在这人心凉薄的世道,带给我些许温煦的暖意。可他不允许我见她们。
他的脾气,因我的冷漠而愈发暴烈,常常乘着酒意,将我摆弄得半死不活,待到清醒了,再万分愧悔百般温存地恳求我原谅。
我觉得累极了。
身与心,俱疲竭不堪。
宫内宫外的蜚短流长,也逐渐传到我耳中。自然不会有人认为他们圣明的君主行为不端,而是我这佞臣鄙虏,妖媚惑主,靡乱宫闱。
我从宫女们在我追问之下闪烁的言辞和慌乱的神色中,便知外面传得有多难听。我自归附了宋国,早已无甚名誉可言,但闻言还是觉得心中苦痛凄切,终日赋诗作词,排遣愁郁。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常东!
“好个‘人生长恨水常东’!”有人抚掌道。
我一惊,回头望去:“晋王?”
晋王赵光义漫步行到近前,目光阴郁:“李重光,我早该杀了你的!”
我一怔,顿悟:“春猎那次,你欲杀之人,不是花蕊夫人,而是我。”
他缓缓抽出腰间佩剑,剑光凌冽如霜,“花蕊夫人是祸水,而你,简直就是妖孽!我从未见皇兄为任何人任何事,如此颓废不振,心神恍惚,镇日里借酒浇愁,连我这亲弟弟的话也听不进了。长此以往,大宋必是毁在你的手上!”
妖孽?我心中冷笑了,若真是妖孽,也是被你们逼成了妖孽!
他的剑锋,凛凛抵在我胸口:“你……还有何遗言?”
多么熟悉的一句话,与那人当日,说得一模一样。
冷落梧桐,几树惊秋,飒飒风声中,正当晚凉天净月华开,如水如银。我微微敛目昂首,似乎可以感觉月光如柔纱般轻拂在身上,一如江南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可以在如斯月夜,乘风归去,我没有丝毫遗憾。
我抬眼,迎着月华,定定望他:“生亦何欢,死亦何哀,我早已心灰意冷……晋王,请你杀了我。”
他的脸,隐在重重枝影叶翳下,朦朦胧胧,看不分明。
剑风起。
却是狠狠劈在梧桐树干上。
“李重光……你果真是妖孽!”
错愕中,我见他一剑一剑,纷乱如雪,挥舞间枝折叶落,飘零一地残碧。
最后一剑,深深戕在我身后的桐枝之上。他揪住我的衣襟,拖过去,“离开他!我要你离开他!”
我凄楚一笑:“长恨此身非我有……晋王,你还不明白么?”
他几近疯狂地吻我,喃喃道:“我真想杀了你……真想杀了你……”
我似乎已麻木了。
无数流光碎影在我脑中转瞬既逝,又纠缠不清。烟雨宫阙,绯樱庭院,寂寞画堂,笙歌缥缈中,临春阁主香宫娥纤手微扬,紫檀香末漫天飞舞,小周后的丽颜,在旖旎烛光下渐渐模糊……
赵光义,你为何不干脆杀了我……
我无法……无法杀你……
我活着,生不如死……
我会救你……哪怕是……忤逆他……重光……给我……
我心中一凛,一把推开他。
原来,他是第二个赵匡胤。
我望着他欲火燃烧的目光,淡淡笑了:“若你能帮做我件事……”
他问道:“什么事?”
我答:“帮我寻一个人。小周后。”
秋风萧瑟地吹过,梧桐叶哗然作响,我听不清他的回答,只听见清冷月华片片碎在地上的声音,泠泠,泠泠……
这一阵梧桐秋风,彻夜不息。
第七章 桐林之遇
此后的日子,便是在焦急又耐心地等候中度过。
因为心中有了不能与人知的念想,我虽热望着飞星传恨、青鸟寄书,却也只能在夜来梦魂中尤花殢雪,不敢在面上露出滴水半分来。
赵匡胤却是个极明眼之人,渐渐发现我不时心神恍惚、若有所思,追问不果之下,又用了不少软硬兼施的法子。无论他如何折腾,我只作个咬紧了的蚌壳,死活不肯吐露出些津液出来。逼得极了,在心底将她的名字念了百千遍,为了她,不论怎样的折磨,我都忍得住。赵匡胤最终还是没问出他想要的答案,狠狠发泄了几番,也便偃旗息鼓了。
我很是松了口气,将寝室移至后院梧桐林畔的凤栖阁中,那儿僻静,又靠近侧门,再借故将一干宫女内侍遣得远远的,便于他潜进。
已逾数日,却迟迟没有音讯。
那日,我禁不住疲倦,卧在梧桐树下的凉亭软榻上昏昏欲睡。
三魂七魄尚在幽明一线间飘忽悠荡,面上唇上飞絮拂羽般的触感阵阵烦扰而来,我以为是桐叶、白蛉之类,也懒得睁眼,伸手随意一挥。
“啪”的一声脆响。
我一惊而醒。
面前一个十五六岁的华服少年,右掌捂了面颊,一双瞪圆的眸子惊愕地盯着我。
我还未及反应,他恼羞成怒,咆哮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打本……公子!看我不治你以下犯上之罪!”
我忽然间明白了这陌生少年是谁,他发怒的模样,与那人如出一辙。只是,同样的神情声势,在那人身上,是不怒自威令人畏服的天子威仪;而在这少年身上,倒更像只张牙舞爪的大猫,反而令我觉得有些好笑。
我起身,作惶恐状道:“不知太子殿下驾临,未能远迎,是下臣之罪。下臣这便向皇上请罪去。”
他先是一愣:“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言语未尽,顿悟,大急道:“不准你禀告父皇我来此过,听见了没?”
我暗暗发笑,面上不露声色:“太子殿下这是命令下臣么?可惜下臣天生性子乖剌,最是吃软不吃硬,只怕要令殿下失望了……”
他果然中计,又恼又窘,拧眉跺足半晌,不得已逼出几个蚊呐般的音调来:“这桐宫我早就想来瞧瞧了,可每次都被父皇呵斥了回去……这次偷偷潜进,若是被父皇发觉,定又免不了一顿惩艾……”
我见他面上委屈又倔强的神色,不知为何觉得很是讨人喜,微笑道:“既然殿下软言相求,今日之事,下臣只字不提便是。”
他怔怔望我,忽道:“你……真是李煜?江南国主李煜?”
我微颔首:“正是。”
他又发了一阵呆,道:“宫中上下俱传你是媚上乱闱的佞幸,可我觉着不像……你生得真好看……”
我心中苦涩不已,别过脸去,“人言可畏,太子殿下还请避嫌,免坏清誉。”
他哼了一声,一脸桀骜不驯:“人言可畏,畏得过我太子?若是谁敢在我面前身后乱嚼舌根搬弄是非,我灭他满门抄他三族!”
我暗叹,太子德昭也不过十五稚龄,却早已习惯了至高尊荣所赋予他的淡漠众生的生杀大权。从他稚气尚存却英华内蕴的早慧的面容之上,我似乎预见了这个皇朝的脉脉生机,百年繁华。
我淡淡道:“时辰不早了,还请殿下及时回驾。”
他不动,抿了抿唇,道:“我听闻民间晦言私语,道是‘江南剩有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他们所言,可是确凿?”
我攥紧拳,抑制着胸臆间几欲沸腾的愤懑与屈辱,冷冷道:“我身在深宫,哪知宫外之事,殿下请回罢!”
他被我一句不凉不热的奚落,气得面色涨红,半晌不言语。忽然两步走到我面前,平视着我。
北人素来身形颀长彪悍,不同于南人的羸秀挑拔。我这才发现,他几乎与我身高相若了。
他极认真地说道:“等我日后登基,定要娶你做我的妃子,你要等着我知道么?”
我哑然失笑。
前言撤回,他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