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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上的母亲-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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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落了,红薯干碾完了,蓝玉搓搓手,看着爹说: 
“小叔,我挑水去了。”说完,转身走了。 
多年之后,我坐在平顶山上,山下是一滩城市楼房,脚下666级石阶上人来人去,陌生而疏离。风声辽远,我注视着多年前那个黄昏,回味着推碾的每一个细节:褐黄色的阳光浸泡着鱼脊一样的黛色屋顶,屋顶间青翠的绿树,树上炊烟缭绕,高高的井台儿、碾心儿糙得发白的石碾。一起推碾的男孩儿和女孩儿,在澄澈的光阴里,如同两尾活灵灵的小鱼儿。 
下烟苗 
烟籽儿比蚕子儿还小,把它们从蒴里揉下来,得摊块棉布接着,比针尖儿大不了多少的褐色籽粒儿,才不会漏掉地上。 
下烟苗是个细活儿,细得如同一窝清亮的丝,在人的心头盘来绕去,抓着你,挠着你,蘸着初春时节金黄的阳光,麻酥酥地蓬松,说不出的舒坦。 
农历二月,雪化冰融,风刮到脸上有了暖意,就是下烟苗的时候了。那被称为“庄稼筋”的老人,去把挂在房檐下的烟籽儿取下来,装进新棉布袋儿里,放水中浸一天,泡透了,扎着口儿搁石头上用指尖儿点着轻轻地搓。搓一会儿,洒点温水,直到把籽儿上的蜡质搓净,冲下来的水变清,再挂起来控干,倒进一个新瓦罐里。瓦罐外面包一层棉褥,罐口用棉垫儿盖严,放在烧火做饭的炉台上,隔一个时辰抱起来晃晃,让它受热均匀。三四天后,烟籽儿就生出一层细细的白根儿。 
下烟的苗床也很讲究。头一年秋末冬初,把榨油榨出来的芝麻饼或是花生饼砸碎,掺上三分之二的土粪,堆成堆儿,用稔草泥糊得密不透风。等下烟苗时候扒开,拉到打好畦的地里,铺四指厚一层,锄一遍儿,拿钉耙耥平。烟芽儿下地之前,掺些素土面儿,不伤根儿,也不容易裹疙瘩,撒下去匀实。撒完后,拿钉耙耥一遍儿,人站上去一脚挨一脚把土踩实,防着烟芽儿悬空干死。 
早春二月还有霜冻,得给这弱小娇嫩的生命芽子保暖。麦秸不行,透气性差,捂上太热,盖苗床最好用山上的白草,细细柔柔的杆儿,透气儿又保温。盖上半尺厚,潲点水,过七八天,绿蒙蒙的小烟苗儿就出齐了。捡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掀起白草让它们晒太阳。人拿着竹批儿窝的“镊子”,修眉毛一样把畦间的草叶草梗捏出来。眼见这机灵灵的小生命一天一个样儿。烟苗长出四片叶子时,拿张平底儿锨,连三指厚的肥土一起铲下,三棵一窝儿,四棵一埯儿栽下地,支棱棱扑闪闪,站地头儿打眼一望,人的心情要多舒展有多舒展。 
打烟 
在我看来,打烟的“打”字,用在这里没有“掰”字合适,右手四个指头握着叶柄,拇指肚儿按着毛茸茸的茎秆儿,手腕子使巧劲儿一掰,咔嚓!那片一层儿窝窝的烟叶就下来了。 
一棵烟差不多能打28片叶子。割罢麦打第一茬儿,因为靠近地面,这茬烟叫“土烟”;过十天半月打第二茬儿,叫“二篷土”,这两茬烟因为迸上了泥巴,有斑点儿,炕出来色气不纯,是次烟。往上去的三茬儿,是上好的腰窝子烟。风调雨顺的年景,三伏天打下的才是真正的黄金叶。小风溜溜,露水打打,阳光可着劲儿往上浇,眼见那叶子微微发黄,周边耷拉下来,筋脉弓起,像一片巨大的雁翎,就熟了。 
三伏天打烟,钻进叶片交错密不透风的烟田里,不大一会儿,身上、衣服上就糊满了烟油儿。地下热气蒸,头上太阳晒,闷、热,加上腻,那滋味可真够人受的。只有眼前那片横看竖看斜看都错落成行的烟叶儿,才会让人凉意顿生,一年的花销全指望它们了! 
偏是光屁股的小孩儿不怕热,大人们打下烟叶儿放在地垄里,他们就拱进来一铺一铺往地头儿抱,一个个机灵得小动物似的。抱一晌烟,小把戏儿们浑身上下连头发眉毛都叫烟油糊住了。黑糊糊地往地头一站,你指着我,我指着你,笑得前仰后合,豆虫一样的小鸡鸡全都歪歪扭扭粘到了腿根儿上!笑够了还不过瘾,还要把胳膊贴在身体两侧,鸟翅膀一样忽闪抬起来,哧啦——哧啦——看谁的声音响。这是一群多么快乐的小精灵啊! 
炕烟 
炕烟的日子,整个村庄都被金丝丝的烟香飘起来了。 
烟叶儿拉回来,女人们麻利地按人字形一绳一绳缉好,绑在四尺多长的竹竿上。 
两丈多高的炕房能装三孔六层七八百竿烟,装好后把所有气眼、风门全堵上,先用小火“吊色”,这个过程大约得二十四小时,“吊”到烟叶由绿变黄。再把所有的排气孔全部打开,改中火炕上十几个小时,这叫“定色”。看看烟叶直竖竖地变成黄金筒了,开始大火烘干。一炕烟炕下来要三天三夜,看火的技术员寸步不离地守着,等到烟把儿都干透了,方可熄火。降一天温,第二天太阳落山的时候,把炕房门儿打开,一股冲荡而出的香味儿直灌肺腑,把人撞个趔趄。这团香味顷刻之间弥漫开来,充塞了村庄的每一个毛孔,树木、房舍、鸡鸭猫狗都被灌得醉醺醺的,那可是不掺一星杂质的醇香啊。 
出烟是一件紧活儿,循着那股子烟香,传递烟杆的男人排兵布阵一样五尺远一个站成长长的一列,最前边的人冒着五六十度的气温钻进炕房里,叉开双腿,跨在架竿儿上,从下到上一层一层往下卸。卸完一孔,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赶快换班儿。炕好的烟摊开来,把村里的空地全占满了。等到夜里三更天,露水下来,焦脆的烟叶开始变软,只剩下叶筋是干的,收起来摞在一起,让它们相互滋润着。滋润好了,打捆上垛,等到冬闲时,慢慢分拣出十几个等级,就可以卖钱了。 
炕烟的日子可不是只有烟是香的,还有一种香,那就是新掰的玉米,和从秧上拧下来的歪把儿茄子。埋进炉灰里,一会儿就烧熟了,啃玉米就茄子,原汁原味。一个在烟炕旁守了半天的孩子,抓起一穗玉米,这只手倒腾到那只手,一边跑一边喊: 
“玉玲,大军,快来呀!玉米烧好了——”整个村庄就在他脚下快活地摇晃起来…… 
刨茅根儿 
正午的太阳晒着河滩,晒着稀疏的红蓼和白蓬,晒着艾蒿和抽穗扬花的茅草,蒸腾出好闻的气息,扑脸扑鼻子,扑打着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皮肤。身后的村庄被一漫坡上去的田地挡着了,连个树梢也看不见。不远处的河水冲着砾石发出汩汩的声响,仿佛非要把蓝天倒扣着的一派清静咬个洞出来。 
父亲在一片茅穗稠密的地方停住脚步,脱下小夹袄扔到一边,往手心里啐一口,扬起老虎耙子刨了起来,趁中午这会儿空闲,刨捆茅根儿烧锅。为了能有一大把白胖白胖的茅根儿和同学分享,我扔下书包就脚跟脚地撵了去。 
三根齿儿的耙子被父亲扬过头顶,嚓一声下去,掘起一大块儿,调过耙子夯夯,白刷刷的茅根儿松散出来,我跟在后面捡。甘蔗一样成截儿的茅根,带着毛须子裹着一层软皮儿,横七竖八盘绞着,抓起来抖抖,带起一股儿特有的甜味儿。潮湿的泥土挤进脚趾缝,凉凉的舒适传遍了全身。耙子不住地起落,双手不停地擞捡。顿饭工夫,收收铺儿就是一大堆。坐下来择毛根儿,是父亲对女儿的酬劳。挑出一根又粗又白节儿又长的,掐头去尾,倒着一捋,摘去须子,嚼嚼一兜水儿,甜得很淡,像贫穷母亲的奶汁儿。 
父亲说:茅根儿是一味药。瘟疫来了,一家子病倒在床上,穷人哪来的钱请先生?就到地里挖茅根儿、芦山草根儿、蒲公英根儿,挖回来洗洗,丢两把绿豆,熬一大锅汤,喝个六七天,卧床的病人也能翘头起来了。整整一个中午,父亲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在蓝天的空旷里,在河水的奏鸣中,这句话如同朴素的真理,流传千年,传递到我的心上。 
葛巴草和男孩儿 
男孩儿穿着大裤衩子,手里掂根草绳,去南河薅葛巴草。 
家里牛死了,买头驴和邻居的大黄牛搿犋儿,人家不是多愿意,爹说得好草好料喂壮实些。驴最爱吃葛巴草,他放了学就赶快往地里跑。 
河滩里的葛巴草须根儿多,蜈蚣一样紧紧抓住沙土,薅起来沙粒子磨手,驴也不爱吃。早自习的时候,同桌的二妞儿告诉他,高河岸那儿有葛巴草,不沾土,好薅。晌午头儿太阳毒,还没有走到地方就已经浑身汗流了。男孩来到河边,四下看看没人,就把裤衩一抡,扑通跳进河里游个来回。身上凉爽了,赶紧去薅草。 
这是一条泥岸小河,滚过来滚过去,扭扭屁股一个湾儿,滚得两边的河岸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低的地方,滩地一直延伸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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