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秸啥嗖迹
俚语说:“织布机子哐当,小娃儿屙到床上!”那个陶醉在织布鸣奏曲中的娘,差不多把床上的心肝宝贝给忘了。
纺花车
织布机不是家家都有,纺花车却是每户人家都离不了的。特别是世代耕织的勤勉人家,婆婆、媳妇各人都有一架纺车。因为连年涨大水,房倒屋塌,家里的两架纺花车全砸坏了,水消之后,父亲把散落的木板收拾到一处,凑成一架,我记事的时候,祖母和母亲就合用这一架拼凑起来的纺花车纺线织布。
三块四指宽的木板,窝成弧形,正中间打个圆孔,穿在带搅把儿的纺车轴上。等距离分开,用麻绳或线绳绷成圆圆的车卜楞,卡在U字形的木架上。架子底部横隼一根三尺多长或方或圆的木条,木条的另一头儿,揳块方木车头儿,上面有两个圆铁钩状的锭裙儿,至关重要的部件——锭子,就嵌在上面。合根四股子线,绕在两棵树之间,剪一块儿旧袜底儿,夹一疙瘩黄蜡,捏着线来来回回打成油光闪亮的弦,绞个8字劲儿,一头儿套在车卜楞上,一头儿套在锭子上。纺线人搬个蒲团儿坐在纺车怀儿里,右手搦着Y字形树杈刮成的搅把儿不紧不慢地摇,带动锭子飞快地转,左手里的花捻儿就一寸一寸拧成了线。“拧花赚线”,这个词儿原本带有体贴入微的女人气息。纺线人摇动纺车,三个指头捏着花捻儿均匀地往锭子尖儿上喂,无名指和小指弯弯地张开成兰花状,舞台上旦角儿那双兰花指,想必右手是捏着小针儿绣花,左手就是捏着花捻儿纺线吧。勤快人家的小孩儿,夜里从梦中醒来,总能听到嗡——嗡——嗡——嗡——嗯,吱咛——的纺线声。嗡是向外搅纺车上劲儿,嗯,是倒回去半圈儿把缠在锭子下部的线劲儿倒下来,吱咛,是正转半圈儿把线绞到锭子上。好花纺细线,快手一天能下七八两,赖花纺粗线,一天能纺一斤多。
嗡——嗡——嗡——嗡——嗯,吱咛——,中音、低音、尖音、破擦音抑扬顿挫,奏出一曲亘古至今的民间弦乐,拉动了农家长长的日月,伴随着孩子们清苦的童年,这是乡间女人生命中最幽静最深沉的旋律。饿时摇响它,能让人忘却一天两顿涮肠水的饥荒;生气伤心时摇动它,慢慢就消散了胸中的郁结。穷困的日子,就因为有了这纺车的哼唱而柔和顺畅地过下来了。
清夜的纺车声,是一种让人享用不尽的心灵哺育。
棒槌
棒槌总是与石头为伴,不是洗衣石,就是槌布石。不过那是搦在女人手里,要是换到小孩儿手中,棒槌不但捶青草,捶麦茬根儿,还被高高地撂起来,撂到杏树上、枣树上,砸落一地麦黄杏,或是红屁股儿的露水枣儿。
一块长方形带花纹儿的蓝色大理石,边上有个搁棒槌的槽儿,被几块碎石支在一棵老皂角树下,那是大水冲不跑、土匪也不会抢的宝贝。记事儿的时候,奶奶已经是挽着头发纂儿的老太婆了,每年春上翻晒箱底子,拿出来一件儿老土布,再拿出来一件儿还是老土布。除了黑的白的,不是老蓝的,就是粉蓝的,或粗或细或澥或密,都是她和妈妈纺线织出来的。那些衣服,不知浆洗过多少遍,布丝儿都捶扁了,穿到身上起明发亮,走起路来呼隆呼隆响,跟纸扎人儿似的。
平时家里不管谁出门走亲戚,无论新旧,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每一次洗净浆好晾到半干,奶奶把它们从晾衣绳上取下来,叠叠拍拍,放捶布石上,扬起那根沉腾腾光溜溜的棒槌,通、通、通……捶一会儿翻个个儿。一个小脚儿老太太,咬着下唇儿,头一点,头发纂儿一撅,头一点,头发纂儿一撅,阳光从皂角树上筛下来,不住地晃动在她的脸上、肩膀上和后背上,绿蒙蒙的风,一下一下撩动她花白的发丝,就这样坐在日子里,浑身散发出年深岁远的味道。要是捶床单儿,捶被单子,奶奶就会喊上她的儿媳妇,一人拉住一头儿使劲儿拽。两个人配合默契,身子一仰一合,手中的单子一松一紧,拽好了,也不打招呼,不约而同停住手,折起两头往中间一勾,叠得四四方方,搁捶布石上捶。捶好的被单儿晾在绳子上,被风吹得一鼓一鼓,面浆子味儿里掺进一股儿安详的暖香,那是石头、木头和太阳一起酿成的味道,卜卜啦啦被风刮起来,吹出好远好远。
奶奶把她的棒槌看得很金贵,不论是薅麦茬根儿,还是拾谷疙瘩,都不让我用,说捶那些东西会把棒槌捶出一身麻子坑,就捶不展衣服了。我求的回数多了,她就让爹去沟边儿给我找个“疙瘩锤儿”。原本是一棵核桃粗的小椿树,根上结有光溜溜红薯一样的锤儿,挥动起来一闪一闪,很有弹性。可没多长时间,疙瘩锤儿就被我闪折了。有一天,我趁奶奶不注意,把她的棒槌偷偷放到院墙上,出了大门儿拿起来就跑!
奶奶没有责怪我,从那儿以后,这根称手的乌木棒槌就归我了。
谜语儿
“弯腰树,弯腰柴,
弯腰树上挂金牌。
谁要猜着俺这金似谜,
管把地皮翻过来。”
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坐在青筋一样凸起的老槐树根上,咕哝着没牙的嘴,说出这个谜语儿,让那个后脑勺上留根小辫儿的孩子猜。孩子猜了半天没猜对,老头儿吧嗒吧嗒吸几口旱烟,撅撅胡子又说一个:
“一个老头背那八斤铁
沟儿里走,沟儿里歇。”
孩子还是猜不出来,就跑去问坐在织布机上哗啦哗啦织布的娘,娘想都没想就告诉他,两个谜说的都是犁。
“爷爷,我猜着了,是犁!”
“那我再说一个:‘一晃,一晃,四条腿儿朝上。’这是啥?”
“谁不知道,这是拖车!”
多少年多少代,爷爷和孙子,都是猜着同样的谜语走过来的。
丁丁当当,丁丁当当……牛拉着拖车从大路沟里过,拖车上放着一盘耙,耙上摞着一张犁。掌鞭的牛把式儿拿杆扎鞭背插着手,一晃一晃跟在后面,扎鞭稍上系着红缨子。
地块大,起两道墒,几犋牲口跟随着,来来回回一遭一遭犁。地块小,一犋牲口起一道墒,去时犁这边儿,回来犁那边儿,土垡子对着往中间翻,犁出来中间高,两边低,一亩一亩鼓起来,隔个地山沟儿,涝时出水,旱时保墒。
地是黄金板,人勤地不懒。只要肯下力气,不用拐着弯子费心思,一般年景都会有不错的收成。要是贪心恃强的人,犁地使歪点子,从地山沟里起墒,让土垡子往自家地里翻,一犁宽的地就被他挖走了,这叫犁“硬边儿”。不从地山沟儿起墒,犁到两家相连的地界,故意让犁铧向外偏一点儿,不显眼儿就把人家的地偷过来半犁。这叫犁“软边儿”。被偷的人发觉了,也不明说,就在自家地里靠边儿撒一溜石灰,种上一垄马蔺草。如果那恃强的人再犁人家的地,就会把石灰翻到自家的地里,膝盖深的马蔺草撵着石灰繁衍过来,歇得庄稼不长,让他丢人现眼,偷鸡不成蚀把米。
秋收后空旷的原野上,你要是看见一个农民扶着一张犁,咔嚓咔嚓犁断了草根儿和庄稼根儿,让泥土在犁面上翻起一溜儿褐色的浪花,
甲壳虫和蚂蚱们脚前身后溅成一片。听见他偶尔扬起扎鞭甩个响亮的鞭花,会是怎样一幅勾人神魂的景象啊!
荆条和花眼篓儿
花眼篓有竹批儿编的,也有荆条编的。竹批儿编的瓤,只能挑着卖个小葱、黄瓜,或是当当找头发换针的货郎担儿。荆条编的结实,挑红薯,挑萝卜,挑着全部家当出外讨生活儿。
荆和棘是草木中的贱民,沟坡岗洼、浅山密林、村野路旁,随处都有它们的身影。荆割下来就是编筐捏篓的荆条,大人小孩儿都认得。可你要是指着那挂裤腿儿的刺秧子说它是“棘”,背锄头下地的老伯肯定会笑你:“不就是栅菜园的酸枣棵子吗,什么鸡呀狗的!”
绵软的荆条随年割随年长,怎么拧怎么窝,轻易都不会折,古代有人把它做成簪发的钗,自成一种简朴清雅——“荆钗布裙”。荆条淡紫的花穗儿有一股特别的香,吸饱阳光被风扬起来,成大片的山坡都被它泡得嗡声一片。荆花的香和见风长的野菊花,和雨点子一溅就随处发芽的蒿草同属一类,浓郁,泼辣,刚烈,不会被轻易败坏。
豌豆开花的时候,一个小孩儿坐在滴溜溜转的花眼篓里,被大人担着走亲戚。二三十里路,天上有鸟不停地叫,地上桃红柳绿野花开,麦苗子隔着花眼篓的花眼儿,扑啦啦拍打着小胳膊小腿儿,逗得他两眼放光,不停地摇动手脖儿上的银镯,银铃儿伴着脆甜的笑声,一路抛洒,那是何等的明亮脆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