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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事总算做完了。和尚师傅开始收拾器具,和舅父清算劳务费用。当他们都走了之后,时值近午十点钟,大门所有的门板被拆卸下来,大红棺木被抬出门槛。此时,女眷们开始掩面哭泣,真哭假哭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这其中有我的舅母、堂舅母和姨姨。但我并没有哭。也许我是惊呆了。因为我始终还未弄明白,我唯一至亲的亲人,我的母亲,到底为什么会被收拾到红漆棺材里去。从母亲不喝茶开始,直到棺木抬出门槛,整个过程都像录像片一样历历在目。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今后我该怎么办?也许舅母在母亲说她像只母猪一样只会生孩子的时候,她所下的毒咒应验了?
突然,一只大巴掌重重地搧在我的右脸颊上。我本能地伸出手去捂住痛处。我几乎晕眩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疼痛使我大声号哭起来。行刑者堂舅依栋总算满意了。棺木顺利地离开大门,“孝男”也哭出声来了。
作为唯一的孝男,我跟着棺木后面,一直到仓山师范学院再往后的坟山上,那里早已挖好一块长方形的深坑,然后用长绳子将棺木慢慢缒下坑底,抽出绳子,填上土,在棺木头部地方,埋下一块薄薄的石板墓碑。由于碑块太短,经土掩埋,只能看清一半的内容。第二年清明,舅父曾领我去扫过一次墓,后来好象就不再去了。
妈妈临死的前几天,老奶奶——就是舅父的养母七婶婆说,这一定是浙江原配丈夫的鬼魂来了,要讨回他的妻子。她主张在马桶间门口插上三柱香,答应我的先父,待母亲病好了,立马将我改回来姓胡。请先父不要叨扰母亲。但母亲还是死了。母亲死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改姓。从此我便叫胡振铎。继父对我们的养育之恩就此一笔勾销了。
听大人说,浙江曾经来过信,是我叔叔写来的。大约是舅父先给他们去了信。我在正厅的横头桌旁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封直书的信封,寄信署名处是浙江东阳。因为害怕被大人发现,没有看清,更没有取出信笺,看看信的内容。从此,使我的生世留下一个谜团。舅父临死都没把这个谜底给我揭开。
2
母亲去世之后,我就留在舅父家里。
卸下的门板又重新安上,正厅仍然留下边门,恢复成一个半封闭的织布车间模样。我虽然没有去卖油条、卖光饼,没有去推大粪车,却被大人逼着学习纺纱。怎样用毛竹管作芯纺经纱,怎样用木纱芯纺纬纱。左手捏纱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太轻会使纬只太松,容易缠梭;太重会使纱从梭子里抽不出来。经纱断了有经纱的打结法,纬纱有纬纱的打结法。看似简单,学问也不少。尤其是经纱打结,学了很久,要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已经交叉的两根线头,然后取出右边的一根线,在左手拇指上绕一圈,使交叉部分绕在圈子里,再将其中一个线头折下摁住,用右手拉紧起先绕圈的线,这个结就打成了。松开双手,分别将两根线尾一拉,果然结结实实。
舅父家所织的是土纱格子布。开头生意还可以,一家八口人,包括舅父母、玉英姆、志源表兄、大表妹、两个表弟和我,生活还过得去。
和我们同住的还有一家,就是舅父的养父母、八十几岁的老祖母及姨姨,四口一家。他们什么也不做,靠着过去的积蓄过日子。
我在舅父家,对长辈的称呼都随同表弟妹。他们称什么,我也称什么,惟有姑姑,我称为姨姨。这是大人交代的。这长一辈的一家,老老奶奶,我们叫曾祖母——大嫲,老奶奶称阿嫲。祖父母一生没生养,过继了我的舅父作儿子,后来又捡了个女儿,就是我称为姨姨的。他们过去在中亭街开苧麻棉布行,生意不错。舅父年轻时不善打点苧麻棉布生意,跟人家学钳工,成了修理机器的技术工。所以他对一般的机器,看过几眼就能琢磨出来。
祖父母一家日子慢慢艰难了。祖奶奶就移交给舅父赡养。此时祖奶奶已经八十岁左右了。祖母则买了一台手摇缝纫机,为人家做些汉装便服,收入一些补贴开支。黄金一月一月的敲打出来变卖,最终都会坐吃山空的,他们的日子也在落日西下途中。
舅父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为了节省成本,除了将织好的布拿到大庙山龙岭顶去打蜡抻长以外,又去上杭路花纱布公司购买女人退下的长丝袜,拆洗做纬纱。因为是旧货,纱质差,增加了接头的次数。玉英姆时常皱起眉头接线。志源表兄在织布工的聚会中认识了表嫂。作为姑父,舅父为他料理了婚事。婚后,表兄表嫂到合资的织布厂去了。家里只留下一台机子,仍由玉英姆操作。
终于到了揭不开锅的日子了。舅母清晨四点多钟把我叫起来,让我喝了一碗刚开锅没多久的稀米汤,将一只面粉口袋交给我,对我说:
“家里快没米了。你拿着米袋去外公家借点米吧!去外公家的路还记得吗?喝了米汤你就走。反正外公家有的是吃的,给家里省一餐也好。”
外公(就是舅母的父亲)家的路记得吗?记不得也得记呀!舅母曾经在农历二月初二做普渡的时候,领我去过一次。既然今天没有大人领我去,就全靠我这十岁小孩脑子里所留下的残存记忆啦!
外公家是一个大户人家。深深的多层次的院落,顺着山势构筑。里面住着他的好几房儿媳妇。我们孩子就称她们为三妗、六妗、七妗、九妗。他家的门口,高高的台阶两旁,还坐着两只威武的石狮子。虽然没有鼓楼城墙前的石狮子大,但在整个首山村,也是首屈一指的了。我只要穿过纵横交错的阡陌,望到石狮子,就算找到外公的家了。
我从清晨五点钟出发,大约上午十点钟才到外公家。我进门向右探去,和九妗正好撞上。九妗说:
“唉哟,外甥,来找外公是吧!”她看到我呆呆地立在门厅里,手里提着一只布口袋,已经明白了我的来意。她把我领到楼上外公的卧室外的客厅。外公正坐在酒席前,在跟客人饮酒谈笑。今天难道是外公的生日,仰或是朋友间的聚会?不得而知。九妗在外公耳边耳语几句,外公示意让他的儿媳妇去打理。于是九妗领着我到她的住处,让我将口袋留在那里,又领我到她的厨房,叫我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在我的面前安放了一张方形较大凳面的椅子,代作小桌子。然后对我说:
“外甥,你没吃过早饭吧?就算是吃过早饭,现在也中午了,一定饿了。你在这里等着,让九妗给你摊大麦煎饼吃。”
说着,九妗上推磨间去。我也跟在她的身后。她对我说:
“外甥,你来得正巧,刚刚收了大麦,大家都忙着推磨,摊煎饼呢!”她打了几瓢磨好的大麦浆(推磨间里正有两个表姐在磨大麦浆),然后返回她的灶间,开始在灶堂里塞上麦杆草团,点燃火,拉动风箱,让锅烧热,起身掀开锅,下了油,打一瓢大麦浆,从锅边往锅中圈下去,待麦糊摊满锅底,盖上盖,一会儿掀开锅盖,将麦饼翻一面,再从饼沿倾入一些油,用锅铲挪动麦饼,使吃油均匀,又回到灶门口续草、拉风箱,很快,一张大麦饼已经煎熟了。
夹着韭菜馅的大麦饼特别香气诱人。九妗将大麦饼用锅铲切成若干小块,铲在盘子里,放在我面前的小方凳上。
“来,趁热吃。吃饱了,我领你去外公床上休息。”九妗说。
外公独居,但没有洁癖。子孙们都喜欢和他打闹。因此九妗敢自作主张。
我早已被诱人的香味激发了浓浓的食欲,半吞半咽吃了个肠肥肚圆,一直到撑不下去才停手。
在我吃麦饼的时候,九妗又去帮忙推磨。她回到灶间时,看我已经停了筷子,问我吃饱了没有,我吃力地点点头。九妗满有怜悯地扶着我,到前厅二楼外公的内室去,让我在外公的床上歇息。下午一点钟以后,九妗把我叫醒,又向外公要了一顶草帽,给我戴上。再将我领下楼来,到她住处,让我背上满满一袋的大米,送我到大门外。嘱咐我说:
“路上小心。本来想让你多睡一回,可是路那么远,怕你到家天太黑了,你妗子会担心,还是早一点走吧!路上走走歇歇。戴上草帽,五月的太阳挺毒的。能背得动吗,40斤大米呢!”
我点点头,意思是“能背动,没问题”。我出了大门,即穿入稻田的阡陌之间。累了就在田间的电线杆的辅助杆上,放下米袋,扶着歇口气;起身时只要将米袋托住,躬下腰,肩膀顶上,一下子就能起来。当时的电线杆都是杉木的,为了保护电杆不致被风刮倒,在电线杆的旁边都紧紧捆上一根作了防腐处理的半拉长的杉木段,这根杉木段的高度,正好成了我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