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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派人替你准备其它的,一办妥我们就动身。”
“有一件事我们得先说好。”我说。
“我知道,你否认是我的女儿,我会像照顾员工一样待你。好吗?”
“希望如此。”
我只在女青年会住了三天。
梁光宇果真神通广大,除了护照是现成的,出入境纸、机票、签证,全在三天之内办妥。
这样也好,上天派他出现来帮助我——一去,不再回头。
阿唐和田蜜一再表示要来送我,我都拒绝了,既然要走,就不必再留下任何羁绊。
梁光宇对我干脆利索的作风很表满意,他一再暗示,他自己就是这种人。
我假装没听懂,我去日本只是作他青山别墅的设计师,而非担任亲人的角色。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我们像幽灵一样降落在成田机场,没有任何欢迎我们的人。
是我这样要求梁光宇的,我告诉他,如果我看见一大堆人来,我会掉头就走。
他依了我。
其实我根本没有权利这样做,我的表现也只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但我的神经太脆弱了,任何一丝的刺激都会令我崩溃。
果然到了东京的当晚,我就生起病来,我咳嗽、头晕、发高烧。
仿佛我强忍着的苦痛到陌生的地方后,就一下子爆发了。
昏睡中,我勉强能辨识医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梁光宇始终坐在我的床头,不断地用冰袋替我敷额,监督护士以酒精替我擦拭四肢。不知怎么的,我在病痛的煎熬中,听到他低沉的嗓音竟也感到了很大的安慰。
我在昏沉中想起了秦阿姨去时,他也这么的照顾我。
并非我不感恩,如果我有幸,我真希望能是他的千金,只可惜我不能昧着良心去冒认。不过我仍然可以努力,努力使自己尽快起床,不再让这个可怜的老人担心。
他可是把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哩。
好几天后,我试着下床,居然能办到了,我很高兴。站在窗台前眺望风景时,我暗暗立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让任何事物伤害我,更不会被击倒。
从前的我、往事、全都在风中消失吧!
我闭上眼,不禁觉得热泪盈眶。川端康成不是说过——女人能够流泪也是好事吗?
我总算体会出他的话了。
“江小姐——”梁光宇敲门。
当他看见我站在窗口时,初起有些惊奇,但立刻就露出欣慰的笑容。
“梁先生,我的工作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同样的向他微笑。
青山区到处是高级别墅,有的即使在设计上已不能算是新颖,但保养得都很周到。
“这是我在日本买下的第一个房子,我太太喜欢。她说这里使她想起阳明山。
她的出生地是阳明山。”
“但是这里并没有山啊!”
“山在她心里。”他语重心长地说。
梁光宇是对的。每个人的心中都应该有一座山。
属于我的山,应该是星辰居吧!
“20年前我们买下这儿,可以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梁光宇亲自用钥匙开门,跟我在一起时,他尽量不带随员,如果需要秘书时,他教他们在车上等。
“为什么?”
“那时候我们在日本才刚刚有一点头绪,要买这么大的房子还是太吃力了些。”
“你跟梁伯母的感情真好。”
“她是个好女人。”他的眼睛微眯起来,不胜感慨地说,“能跟她过一生,是上天的恩赐,也是我的幸运。”
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但愿天下的夫妻也都能是神仙眷属。
“我太太生前爱种花,你看,这—大片花床都是她亲自栽培的。”
我并没看到什么锦绣,偌大的园中所拥有的,只是荒草。这房子,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人来整理了。
奇怪的是梁光宇竟仍看得到园中当年的繁华!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那边的玫瑰是真正大陆来的种,你知道吗?只有大陆才有那么好的玫瑰与茶花……”他指着仍开在他幻想庭园中的花。
也许,那就是爱。
爱是永远不凋谢的玫瑰。
“冬天水仙会开,白色的花瓣、金黄色的蕊,一开就是一大片一大片……”
我不忍心再听下去了,轻咳了一声:“梁伯伯,我们进去吧!”
我不得不打断他。他老沉浸在幻想中,非常危险。人,总不能为了失去心爱的人而不继续活。
活下去,也是一种道德、一种责任。
“我说了些什么?”他一下子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我。
“你没说什么。”我轻声回答,心绪一下子被温热的液体涨得满满的,不论他是谁,我都不愿再以冷漠相对。
“对不起,我最近老这样,糊里糊涂的,就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去……也许真的是老了……”
我微微的对他笑。
慕竹去时,我也像他一样,常常分不清眼前的事物是现实还是回忆。
但那样的悲伤,我不准它再来。
整幢房子是木造的,十分考究,只可惜管理员并不勤快,除了花园的荒芜,屋内还灰尘遍布,竟还有漏水的痕迹。
我替梁光宇心痛。
可是他有不同的看法。
“除了屋子的外壳不更动外,我要你重新改造这屋子。”他说。
“但——这不是梁伯母生前最喜欢的吗?”
“如果她知道是你来改建,她会更喜欢。”
我没有和他争辩,假若他认为自己是对的,那就让他这样认为吧!
我以前想坚持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我能为这个不幸的老人所做的。
我愿意全力以赴,那也同时解脱了我的困境。
楼高一共两层,第三层有个小小的尖顶,我打开阁楼时,才发现呛人的灰尘里,全堆满了洋娃娃,大概有一两百个之多,全以不同的姿势坐在一层层的台子上。
“这些娃娃全是我妻子买的。”他说,“她从到日本的第一天就在百货公司里买了第一个,她不晓得,她女儿永远也看不见……她仍愈买愈多。”
我听了,一阵阵的毛骨悚然……
梁老太太的信心真够坚强,她一直相信……她的信仰直到死亡依然不移。
没有几个人能这般坚持。
我把阁楼的门关了起来。
这些堆积在灰尘里的美丽洋娃娃像恶梦一样困扰着人。
“它们——要保留吗?”我问梁光宇。
“你认为呢?”他反过来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这些洋娃娃跟我的过去无关,也牵扯不上未来,他凭什么问我。
“你不喜欢这些洋娃娃?”他又问,“我以为所有女孩子都喜欢洋娃娃。”
他黯然地说。
“我不是小女孩了。”也许,梁光宇真老了,我必须提醒他许多遍,他才会明白。
“我会教清洁公司来,把它们弄干净后,送给孤儿院。”
也许,那才是这许多玩偶的归宿,它们应该有爱它们,也从它们身上得到欢笑与安慰的小主人。
我们继续看其它房间。
在寸土寸金的东京,这幢楼房竟还有个十分豪华的弹子房。
中间的球台是手工精制的。
“现在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手工了。”我仔细看桌脚上的雕花,“梁先生,你可以保留它,只需要换新的绒布,再把旧漆打磨掉,又会是很出色的球台。”
“那不是太麻烦了吗?”
“这么好的家具,再麻烦也值得。”
“你会打撞球吗?”
“传统的还是花式?”
“你喜欢哪一种?”
“都会一点。”
他在向我挑战,我得好好应付。他先让我挑杆子。
我们是在竞争,不必彼此客气,我开始全神贯注。
梁光宇的风度好得出奇,他有当领导者的风范,姿势十分潇洒,动作也够准确,脑袋更是精密。
如果我不认识他,他精于此道的程度像个郎中。
他全力以赴的态度激起我的斗志,我花了很多时间打球,但还是他的手下败将。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输,即使他再让我十分,我还是赢不了。
他太强。
“女孩子很少有能打撞球的,能打得这么好的更是少见。”他赞美我。
我笑了笑。
他这不是恭维。我是在大学的福利社里学会打撞球的,有段时间,我几乎有空就待在那里,说好听点是钻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