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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不是你干的,那你的意思就是那个穿红衣的小姑娘干的?那个小姑娘是条蝰蛇,一口能把人咬成这样?”那个大块头走往陆子矶跟前凑了凑,这么问他。
“我要真练出一副毒掌来,我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我就不吃这碗饭了,我就开镖局去,就到京城去当御前侍卫了!”陆子矶若无其事地对那个大汉说,然后又对大块头道,“我不敢称自己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但我至少是个站着尿尿的男人,是我的事我就担着!赖个什么劲?我把话说白了,是祸不是福,是祸躲不过,先不说谁有理无理,如果真出了人命,大不了,一命抵一命。球子的,砍下个头,碗大的疤。可是这事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清的,我不是要赖账,确实说不清!”
陆子矶威风凛凛地环视着众人。
这时,张阿二和阮老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也过来了。
张阿二闻言,嘴角抑止不住地抖了起来,他觉得自从昨儿和这个江湖郎中一交手后一直在吃瘪,而且再怎么着也扎不回面子了,今天也是。他看了看这几个兄弟心想,不想个法子弄把枪挂挂,日后栽的时候多着呢!人多?人多有个球用!冷静下来想一想,他不得不承认他和这拨兄弟都是吃屎的,都是酒囊饭袋!
陆子矶又添说道:“谁又能说你们这个大毛兄弟一定没在其他地方中过什么毒?那毒先定在那儿,随后就在那发了出来!”
陆子矶这话已经不是第一遍了,连施朝安也这么说过。张阿二没好气地对身边的人说:“去去去,再别瞎折腾了,陆师也算仗义之人,再不要为难陆师了,咱们先不要去管张三的毒还是李四的毒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大毛哥的毒伤看好,不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了!”
陆子矶走的时候阮老三凑到他跟前一脸讨好地说:“同陆师是不打不相识,是吧,陆师?”
阮老三说完话还回过脸去向张阿二一挤眼,陆子矶见状,心里涌出一种深深的厌恶,他甚至对自己也生出了几分鄙夷。依自己过去的脾气,他恨不得宰了那王大毛,但他现在不能不到王宅来替他瞧病,像个龟孙子似的。有时他会突然对自己这种仰人鼻息的生活状态感到厌烦。他真想对自己说:“去球子吧,老子不玩了!”而后挂帆而去,进湘江入沅水,落篷进港,大踏步地走进湘西镇守使的大宅门,掏出柳叶刀划碎他那一张肥肥大大的柿饼子脸。
那个镇守使的三姨太为不知名的毒虫所伤,爹爹外出未归,陆子矶的师兄前去救治,一帖药下去,那个三姨太当场毒发身亡,镇守使枪击师兄,又派一连人将陆府团团围住,砸了陆府不算,陆家在湘西的所有陆记药房药店也被悉数捣毁。爹爹四处求告无门,从此沦落江湖,游方四海。
陆子矶想来想去,不知眼下这种情形有何良策。王大毛命悬一线,长则半月短则数日必死无疑。他现在是欲走不成,欲留不能,整个一个温水煮鳖。左思右想,他觉得还是那红衣女孩祸从口出,才使他落到目前的这种处境。因此他又不禁想起那个红衣女孩的事来了。想到那个红衣女孩,他又不禁想到红衣女孩的娘来。
郝妹如一泓满月的圆脸在他眼前浮出,带着几分妩媚的眉眼,低低地向他看过来。不知为什么,陆子矶总觉得这个女人看他的眼神很特别,他走南闯北几十年识得这种眼神。这许多年里,陆子矶偶尔也与一些风流娘有过一夜之欢,但他从未想到过要讨房娘子。他知道没有一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跟他过这样一种漂泊无定的生活。
陆子矶翻了个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十岁多一点的时候,他到过这镇子,这镇上的人大都一副凶相。他们到这镇上的次日夜里,隔壁的一家大客栈就遭强盗抢,有的客商连人带货都被劫走了。第二日一早,爹便带着他离开这个镇子,去了山里,一路采药捉蛇而去。
在那个黑龙潭的崖顶上,爹一眼就看见了在崖石缝里迎风而动的那株石斛。这世上有许多珍稀药材,还就长在崖壁崖缝这些险地。爹过去的时候,他正在往一块大石头上拴绳子,准备系绳下去。耳听得爹一声绝叫,接着便是一阵碎石的轰响声。他回过头来,爹不见了,只有一蓬干尘在万丈峡谷的上空轻扬开去。他哭叫着冲过去,但脚没敢踩到边上去,那儿的岩石大多被风化了。他知道爹爹是死定了,可他死不了这条心,仍存着一线希望,于是绕道而下,翻山越岭地去找爹。
几天后,他来到那面大潭边的崖脚下,在一堆堆尸骸中来回奔走。豹子一岁上死了娘,爹爹在四海漂泊中手拉肩扛地拉扯着他。想想爹爹悲苦一生,再想想自己,他立在一片片
飘来荡去的水雾中大哭。夜深了,当他恐惧万分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向他在山崖顶上就看见的那个山庄走去时,突然看见山溪边上竟然有一个人影在动。他抖抖索索地摸过去一看,天可怜见,竟然是爹爹!
爹爹后来躺在郝家妹子家的竹榻上,对大家说,刚掉下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算彻底完了。但后来就啥都没想,满耳朵只听得呼呼的风响。忽然上头有一股子劲风,呼地把他向上一拽,虽则没有拽住他,但就这一下子,便卸去了他下坠的力道。他说,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树丛里,虽然胸背双肩伤筋动骨,但没有性命之虞。
陆子矶以为在小连庄勾留的那半年日子里,那是他出世至今最最快活的日子,那是一种带着人间烟火的生活。他想着,回头一准去小连庄一趟。爹在临终前卧病在床的那段日子里,有好几次念叨过这郝妹子一家。
许多年过去了,一想到那个脸如满月的被叫做山妹子的女孩,穿着蓝底白花的肚兜,甩动两条朝天辫,捧着一掌山枣,向他腾腾腾地奔来,他的心里立即就暖暖的。想着这山丫头他娘每回送东西要爹收下时,总是翻来覆去那么一句:“一颗枣子一颗心……”
陆子矶觉得心里一片柔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每逢夜阑人静,桐镇总有个把发神经的老狗小狗,把一连串尖利怨毒的吠声远远近近地传开来。
金山、阿钟一左一右地窝在阿德旁边的冬青树上,那棵树在临河的一个弄堂口。他们在黑暗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听到狗叫声,金山、阿钟直起腰来,扯直喉咙一通狂吠,引得那些无所事事的老狗小狗叫得更响亮。金山、阿钟哧哧地笑开了。
“阿南呵,你在哪里了呀!”一个妇人高叫道,声音显得悠长而又凄厉。
阿钟清清嗓子,接着那妇人的叫声应道:“姆妈,我在这里!”
“阿南呵,真是阿南呵!”妇人立即变了声音,惊喜交加地朝这边方向喊着叫着,奔过来。
“你个狗触!”金山推了阿钟一把,赶紧让阿德下去,“伊拉寻过来哉!”
他们仨顺着树干哧溜哧溜地下了树,而后立即逃离这棵兀自晃个不停的大树。
“阿强哎,快点回来吧,爷娘急煞哉!”另一个妇人用更加凄厉的长调唱和道。
阿德听到这隔了老远的高高低低地带着颤音的叫声,心里咯噔了一下。今晚溜出来的时间长了,他想回去了。一想着吃夜饭时,娘软软地看着他的样子,他就受不了,但他对阿钟、金山一说,他们俩不依了。
“还早着呢,咱们好长时间不在一块儿玩了,再玩一会儿吧,你说呢,阿钟?”金山热乎乎地问阿钟。
阿钟乜着眼睛看着阿德,眼里全是眼白,他从鼻子里哼一声道:“现在的人呵,连一块儿多玩一会儿,都不成了。轧新朋友忘老朋友。跟人家白相才有多少久,咱们在一起白相了多少年?有句话是咋说的,叫做重色轻友!”
阿德一听脸色大变,抡起巴掌想掴阿钟一个大耳刮子,阿钟赶紧躲到一边。他也觉得今晚跟阿钟、金山在一起时,一直有点心不在焉的,都在想着汝月芬,他有点不好意思了,而且在讲牛郎中被吊在警所的事,他瞒掉了撒谎耍弄老甲鱼他们那一段,尽管他知道,他要一讲这事,准保阿钟会用无限崇拜的眼光看着他,可他还是抗着了这种诱惑,这样做对阿钟、金山有点不够意思,但这事只能讲给汝月芬听。好吧,只要这两个狗头不先说回家的话,他就再不提回家的事,他豁出去了。
他们并排出了一条弄堂,走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阿德,再讲讲那个牛郎中的事,行不!”阿钟央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