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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矶这时才觉得,正因为自己有远走他乡、漂泊江湖的怯懦,才有湘西镇守使的一份嚣张。被人视如刍狗,那就足以证明你便是刍狗。正因为这天地之间有以血还血、冤冤相报之铁律,才能使人多一分忌惮和收敛。恶狼撞见家猪添一分霸气而遭遇野猪便减一分戾气的道理就在于此。当年的司空家忍气吞声俯首低眉并没有因此免遭灭门之灾,却留给了仰天冷笑出门去的天官一个涂炭生灵、浸天下于血泊之中的机会。
想到那个天官,想到那个伯爵,想到背上奄奄一息的冒辟尘,陆子矶胸中燃起了一股冲天的怒火:这样一个祸国殃民的渣滓也配自作民君,临天下而至尊?
“北军入湘,沿途到处乱烧乱抢,将攸县醴陵一直到株洲易家湾一带统统变成一片片火海。”不久前,陆子矶曾经遇到过几个从长沙逃出来的商人在说,“北军常常借口搜查乱党,擅入民家,敲诈勒索,劫走财物,并在大街小巷公然侮辱强暴民妇,有些妇女为避逼奸而投水自尽。北军出湘时,从长沙到岳州、从新化到宁乡两条退兵路线,被枪杀平民的尸骨堆积如山。兵灾之后继以大水,灾民风餐露宿,水中浮尸漂流。北军第七师补充第三旅由新化退至蓝田时,竟在蓝田四面高地架设大炮,派兵扼守交通路线,而后抢劫了蓝田一千八百多家的商店和两千多家民宅。他们不仅抢劫财物,而且轮奸妇女,被奸妇女还被剖腹斩首,曝尸街头。他们见啥抢啥,见人杀人。撤出蓝田时,又是一把大火,将全城化作一片焦土。”
这样的国军,形如兽军;这样的国君,实属暴君。陆子矶忽然如梦初醒,这个冒辟尘是对的,这样的民夫独贼,人人可得而诛之。正因为有天官这样的所谓“人君”,才会有湘西镇守使这样的所谓“父母官”。他一直渴望面对着那个湘西镇守使,亮出柳叶刀,划碎他那一张肥肥大大的柿饼子脸。然而他现在明白了,斩蛇要斩首,犹如砍翻一棵大树,所有攀援寄生在这棵大树上的藤蔓便无所依托了。
陆子矶忽然感到冒辟尘的身子越来越沉,他知道冒辟尘已无药可救,但他不能让这人就那样躺在荒野中孤零零地死去。
前面是一片白亮亮的水塘,陆子矶心急火燎地几步赶了过去,放下冒辟尘。冒辟尘身如火炭,嘴皮翘裂,几近脱水。陆子矶急急掬水,一捧一捧地灌入冒辟尘口中。
喝足水后的冒辟尘忽然长长嘘出一口气来,死白如灰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
他方才大血不止,而后又大汗淋漓,应该是脚踏阴阳两间。陆子矶心想。
他洗去满手满身的血污,也喝了一通水,然后又用破布沾水拭去冒辟尘脸上的泥垢污血。如果不是一脸的疹子,那其实是一张非常清秀的面孔,此刻这张面孔已全无那种阴暗的戾气,显得安详而又平和。
陆子矶向冒辟尘胸前看了一眼,血又浸透了他胸口的布带。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些枪眼中就无血可流了。他长叹一声,仍旧用绳兜背着冒辟尘,避开那些个已经是鸡飞狗跳的村庄,直奔桐镇。
不久,那些高低错落影影绰绰的房子,渐渐地展现在陆子矶的眼前。他一眼就瞅见了那座鹤立鸡群似的望夫塔。相比较之下,现在唯有桐镇是安全的。刚才在路上,陆子矶每隔一程就远远地看到了大群持枪举着火把的士兵在搜查疑犯,有的则忙着将一串一串的人押上了那些泊在岸边的小火轮和驳船子。
陆子矶想着一定要赶在天亮前进镇,虽说目前恐怕无人能判定冒辟尘就是刺客,但他也不能贸然带着一身枪伤的冒辟尘回到花山头。他想待他到镇上探出虚实后,再做定夺。但在这之前,如何藏匿冒辟尘确实是个问题。末了,思来想去,他觉得可以把冒辟尘先藏在司空坊的那片废墟中,他到那儿转悠过,那是个藏人的绝好地方。
阿德挣扎着醒了过来,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轻轻地叩击弄堂的后门,醒来的瞬间,他浑身一痉,连续地抽噎了几下。窗外一片墨腾漆黑,除了爹娘轻微的鼾声和天井里的虫鸣声,他再也没有听到其他的声音。
这时阿德感到浑身一阵阵酸痛,扔在地板上的那一身又湿又脏的衫裤散发着一股恶臭,那是苔藓、杂草、泥土、馊汗和阴重的霉味。他傻呆呆地转脸去看满脸湿渍的外公。
外公忧伤地看过来,喃喃地对他说,熬吧,等到媳妇熬成了婆,就有出头的日子了。
阿德睡不着了,他吃力地移下床来,先看了看掖在床角的珍珠笑弥陀,把它藏进床下的鞋盒里,这才挪到窗前。爹娘恶打他时,他始终用双手紧紧地护着兜里的玉盒。
对面玲玲家院内那一棵枝叶稀疏的白皮松,树尖上照旧立着一只大鸟,像风向标似的。大鸟在暗中叽里咕噜地对他叫一通,然后噤声,化石般地凝立枝头,凶巴巴地看着他。
嘣嘣嘣,确实有人在敲弄堂的后门,声音比刚才又重了些。阿德的眼睛睁大了,这种怯生生的敲门法,不是找他的,才出鬼了呢!他轻手轻脚地从
橱柜里捞出一套干净的衣裤穿上,侧耳听了听爹娘房间的动静,然后不顾一切地踮起脚尖,俯仰着身子,一颠一颠地下楼了。会是谁呢?
阿德轻轻地拨动门闩,尽力地不发出一点声音,门开了。
汝月芬一身红绸衫裤从暗中跳了出来。
哦呀!阿德的眼睛完全拎圆了。
汝月芬满含哀怜地看了一眼阿德,往后一退,阿德忙不迭地跳进弄堂。
汝月芬看上去又是一身的疲惫,美丽沉静的面庞此刻显得格外憔悴。她声音喑哑地告诉阿德,有人在司空坊那片废墟里看到了冒叔叔,血糊拉拉地躺在那儿,快死了!她要阿德去救那个冒叔叔。
阿德心头一紧,然后迅速地看了一下身后带上的门。
“有问题吗?”汝月芬睁大了眼睛,在这之前她一直垂着眼皮,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能有什么问题!”阿德不满地翻了一眼汝月芬,他知道她的意思。哼,救冒叔叔,他阿德怎么可能会有二话!甭说冒叔叔救过汝月芬,即使没救过汝月芬,他阿德能救也救。但要把一个大人从司空坊那儿弄出来,阿德知道自个不行。阿钟比金山要靠得住,嘴也紧,平时汝月芬也喜欢阿钟一些,不大喜欢金山。他说:“喊上阿钟。”
汝月芬想了想,快快地点了点头:“好的呀,那就赶紧!”
阿德又瞥了一下身后带上的门,一咬牙一挥手,领着汝月芬急煎煎地直奔阿钟屋头。
“把人藏哪?”汝月芬现在觉得唯一要发愁的事,是把这个冒叔叔藏在哪里。
阿德眼珠一抡,蹦出一句:“老山泉!”
“老山泉?”汝月芬摇摇头道,“行吗?”
“没什么不行的!”阿德不容置疑地回道。他对汝月芬说了说几个时辰前他和阿钟金山他们探洞的事。看到汝月芬还摇头,阿德便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事就这么办!”
汝月芬觉得今天阿德有点刚愎,像是在同谁赌气。但她这会儿不想说什么了。
两面灰黑色的高墙架着窄窄的一线天,这是一条又黑又小的夹弄,阿钟困觉的那屋就贴着这夹弄,那屋的窗沿只齐到阿德的肚脐眼。整个夏天,那屋的窗,不论白天晚上都是开着的。
阿德两手支在窗沿上,确认那张连席都没铺的竹榻上只有阿钟,就翻进去把这小子直接拍醒。
阿钟一骨碌从竹榻上爬起来,半睁着眼看着阿德,但当他一看到窗外的汝月芬,眼睛就全睁开了。一听说同阿德和汝月芬一道去救人,他就来劲得不行了。
“我去叫金山?”阿钟翻出一件如同从牛屁股里拉出来的皱得不成样子的汗衫,边穿边问。
阿德和汝月芬同时摇头道:“就你就行。”
他们不喊金山,独独叫上他,仅仅这一点就已经令阿钟激动万分了。
“带上你的蛇药。”阿德提醒道,一想到洞窟里那些蛇,他还是很腻味。
“做啥?”阿钟问。
这小子话太多了!阿德一声不吭地重新翻出窗户。阿钟揣好他的宝贝蛇药,立即跟了出来。
一出夹弄,他们就跑开了。阿钟同样向阿德提出把人藏哪的问题。阿德的话还没说完,阿钟就否决了把人藏进老山泉洞窟的计划,他说洞窟暗无天日,又阴又湿,不利于养伤,再说从老山泉进出也极其不便,弄不好就被发现了去。这让阿德有些不快,感到很没有面子,一向对他言听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