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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在我交往的熟人朋友,同事亲戚中,有谁象我这样坚持偷偷写日记?好象没有。但是我相信人们都在“变换手法”,在默默地不露声色地做些对人民对社会有益的工作,包括象我这样写一些不能发表的小说、诗歌、杂感、日记等。中国八亿人口一定不乏勇敢的人。“文革”初的“抄家”,不是声称发现许多所谓“黑”文章、“黑”日记吗?正好说明中国还有希望。一个社会如果不能允许人们坦率地说出心里话,大家只好采取隐蔽的充满敌意的行动。在言论不得自由时,便躲在“黑暗的角落”同知心朋友交换一点对社会的见解,发泄一丝不满的真情,吐露一缕内心的希望。这种现象不仅在普通百姓身上,在干部队伍那里更是如此,而且官阶越大,内情越清楚,谈起来也越可怕。这样的谈话在“史无前列”的年代,危险随时可以降临,更何况写文章,倾吐内心的想法,马上将遭到围攻和迫害,跟上吊,投水一样是自杀的行为。
因此我不得不时时为自己担心,留在日记本上的痕迹一旦落到别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虽然可以说,日记主要在解剖自己,可以有许多无聊的腐朽的乃至反动的东西,是为了给自己作为教训和参考。并无意要给别人看,要去宣传或鼓动什么。可是在那些以斗人为能事的人手里,却一定要从鸡蛋里头挑出骨头来。而个人被枪杀还可以如愿,这是自己选择的,“将来”仍在。要是我的日记也同时遭到毁灭,那就连“将来”也没有。死于无望是最可悲哀的。所以在这种年头,我关心和保护我的日记胜于照顾自己的生命,只要空气一紧张,我就让它躲进安全的处所,成了“隐藏的反革命”。有一段时间就很少去写日记,即使偶而写写,也不得不考虑万一。因为不敢如实反映内心的想法,大胆评击现状,直言阐述自己的观点,写出来的便是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与其浪费时间,不如不写。
也许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因为我所写的也仅仅是自身的经历和感受,它来自家庭,来自社会;有个人造成,有别人强加,苦甜酸辣交织一起,迫使我要呻吟,要呼喊。呻吟不能大声,呼喊又没有场所,就只能到日记本上去倾吐,把痛哭和欢笑的痕迹,把愤恨和后悔的真情,都留在日记本上。人们要研究社会发展的历史,我也要了解自己成长的过程,这没有什么不好的。然而专制的统治,往往会使人们无中生有地感到害怕。
我自己也曾经怀疑过,记日记到底有什么用?如果将来能成为一名作家,它也许就供给我一些素材;要是一事无成,何必呕心沥血,白白浪费光阴?再说,我所写的真有意义吗?真能对别人有所帮助吗?
其实,许多人记日记,并没有考虑得那么多,更不会都是为了成为作家。自己将来即使不能据此写出一部小说,一篇有意义的文章,还可以写些片断、琐记,写三言两语的话,虽断头缺尾,或拥肿,或干瘪,因为是真实的是心里掏出来的话,便是有用的,至少可以提供给别人去创作。总之,只要我不懈地努力,只要我比周围的人更艰苦地攀登,绝不会是白费劲的。我的行动本身就有意义,正如我曾经做过的种种追求理想的努力,虽是失败,并无后悔,还因为能顽强拼搏而感到心里踏实,感到活得有意义。
对未来我始终存有一线希望,想必会一年比一年好,这也是我感到没有虚度年华的原因。我一天天地写,就觉得自己在一步步走向理想。一个人能在末路中看到光明,时刻感到一种向上的生机,觉得自己将走更远更美好的路,那么无论眼前有多大的困难也能忍受,并愿意更高地要求自己,更有勇气和信心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无论什么困难都是暂时的,唯有光明是永久的。也许命运早就安排我要走这条路,使我不致于陷入贪图个人安逸的泥坑里。
翻阅我的日记,心里有无限感慨,里面除掉一些天真幼稚,却也完整地记载着我走过的路,我对生活的感受,对事物的看法,对未来的憧憬。也记录着我的心声和遭遇到的一道道坎坷,可以代表这社会如我这类人的经历和想法。这是一些宝贵而有用的素材,我要努力使它的作用不只限于子孙们。它应该走到社会去,对别人有所启发。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我决定要把它们整理出来。同时满足自己一种创作欲望,不至于在无聊中感到人生的毫无价值。这是一个“逍遥派”当年所能找到的最有意义的工作。
我从最早的日记开始,按时间顺序选取那些有意义的,能体现我的思想,对别人有所启发的事,抄录下来,写成文稿。可是一着手,才发觉十几本日记,要从头细看一遍,已经不下于看几部长篇小说,何况还要抄写。我每天一早伏案忙碌,午休也没有睡好,差不多工作十个小时,天天如此,坚持了近半年时间,忘了外面在“风云变幻”。我得到鼓舞,也感到疑惑。“担心”总是时时伴随着我。我曾经遭受过幻想的破灭,我又总是把希望放在“将来”这个未知数上,以“将来”为唯一目标来设计我的时间和道路,仿佛已知的已使我感到无望,就尽量要用“将来”来支撑自己。虽然因此我增添了勇气,度过了难关,但它的存在于实际的可能又有多大的距离?那时我多么希望有一位长者给我指明方向,启示真正的未来,让我的“将来”变为现实。我常常陷入茫然之中。所幸,不管我的思想怎样起伏,我的整理工作照样在进行下去,因为一旦我不从事这项工作,我就没有勇气在一些人的岐视中走过来。只要我一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没有在为日记绞尽脑汁,我便闲适起来,庸碌无为,脑子停止转动,变得空旷荒芜。于是,世俗的精虫活起来,便占据了这空出来的地盘,逐渐又孕育着自私和卑鄙。因此我坚持着这一提高精神力量的工作,就象空气和水在维持我的生命,没有它我就无法生存、无法拯救我自己。可我的身体渐渐支撑不住,严重失眠,甚至整夜整夜睡不着。第二天写不上几段就头昏脑胀,眼花手颤,不得不停下休息一会儿,但往往没有等到脑力完全恢复,又拿起笔。到基本完成工作的时候,我的身体却垮了,不得不为看病吃药而忙碌着。一个“逍遥派”的日子就不再是轻松的了。
1968年10月,县革委会总算在吵吵嚷嚷中成立,人们期盼国家从此会安定下来,走上正轨,致力于发展经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然而胜利者并不就此罢休,他们开始了对反对派的惩罚。我的邻居有一位青年工人,是一家工厂“红卫兵”的头头,属于不掌权的一派。一天,竟然有一队人马举着彩旗,鼓锣打鼓,热热闹闹来抄他的家。简直象一群明火执杖的强盗,光天化日之下闯入别人家中。我正在房里抄写文章。母亲惶恐地进来告诉我,“对面抄得可厉害了,连地下都挖翻,几个人逼他交出印章材料,他又硬说没有。听说下午还要来。你要小心点。”我心头一沉,难道母亲知道我在做可怕的“文字游戏”?
“文革”初破“四旧”在抄家风盛炽时候,母亲怕招惹是非,曾经叫来表弟,撬开我的箱子,把那些可能被当作“反动”的邮票,全撕下来烧掉,还把一些朋友的照片,只要是古怪一点的,或有点摩登的女孩子照片,全当“四旧”“处决”了。我回来后得知情况,为那些辛勤搜集的邮票感到万分可惜。其中有上海集邮家陈湘涛送我的一枚三分“大龙票”和一套“小龙票”,及其它一些珍爱的“国邮”,总数一千多枚。放到现在可是价值不菲,当时都付之一炬。但是我的日记本却全都安然无恙,母亲不知道那些是比邮票更危险的东西。为安全起见,当时我就把那些日记本装在一个铁箱里,偷偷埋在厨房间的地下,直到这次才拿出来。
母亲这一说,我忽然感到不安全。那些人会不会株连九族,抄起邻居的家?他们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万一日记本被查抄,连同抽屉里的文稿,都可能成为“反革命”的证据,连生命也难保。当年曾有一位十五岁的孩子,只因为书写一句对领袖不恭的标语,被作为现行反革命判了十五年徒刑。对无知的少年如此重罚,说明当时的司法如同孩子一样偏激,整个社会都缺乏冷静和思考。其实借助“恐惧”来制止犯罪,倒有可能使一些人因恐惧而不自觉地走向反面。向来罪犯未被揭露,还会胆小心虚,一旦败露,反而会疯狂起来,做出本来就害怕的事来。
但是,我又无论如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