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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车走了。
“我昨晚去墓地了,”斯塔尔采夫开口说,“您这样做未免太刻薄,太狠心了……”
“您去墓地了?”
“是啊,我去那里了,一直等您,等到快两点钟了。我好痛苦……”
“既然您不懂得开玩笑,那您就痛苦去吧。”
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想到这么巧妙地捉弄了一个爱她的男人,对方又这么热烈地爱着她,感到十分得意,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忽然她一声惊叫,因为这时两匹马猛地朝俱乐部大门拐过去,马车倾斜了。斯塔尔采夫趁势搂住她的腰,她吓得惊魂未定,倒在他的怀里。他情不自禁,便热烈地吻她的嘴唇,她的下颏,把她搂得更紧了。
“别闹了,”她干巴巴地说。
转眼间,她已经下了车。俱乐部大门口灯火辉煌,一名警察用厌恶的口气冲着潘捷莱蒙大声斥责:“怎么停下来了,你这呆鸟!快把车赶走!”
斯塔尔采夫坐车回家,但很快又回来了。他穿上借来的礼服,系着白色的硬领结,那领结不知怎么总翘起来,老想从领口上滑开。午夜时分,他坐在俱乐部的客厅里,一往情深地对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说:
“啊,从来没有恋爱过的人怎么懂得什么叫爱情呢!在我看来,至今还没有人准确地描写过爱情,而且这种温柔、欢乐而又痛苦的感情未必是能够言传的。谁体验过这种感情,哪怕只有一次,他也就不想用语言来表达它了。何必来一番开场白,再细细倾诉衷肠呢?花言巧语有什么用呢?我的爱情无边无际……我请求您,我央求您,”斯塔尔采夫终于说出口:“做我的妻子吧!”
“德米特里·姚内奇,”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想了一下,露出极其严肃的神情说,“德米特里·姚内奇,承蒙见爱,我十分感激,我尊敬您,但是……”她霍地站起,接着说下去:“但是,请原谅,我不能做您的妻子。让我们严肃地谈一谈。德米特里·姚内奇,您知道,我爱艺术,胜过生活里的一切。我爱音乐爱得发疯,我崇拜音乐,我要把我的一生奉献给它。我想当一名演唱家,我渴望名声,成就和自由,而您却要让我继续待在这个城市里,继续过这种空虚、无聊的生活,这种生活我已经无法忍受了。做您的妻子--哦,不,请原谅!人应当追求一个崇高而辉煌的目标,而家庭生活只会永远束缚我。德米特里·姚内奇(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因为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阿列克谢·费奥菲拉克特奇”),德米特里·姚内奇,您是一位善良、高尚、有头脑的人,淮都比不上您……”她热泪盈眶了:“对您我深表同情,但是……但是您得明白……”
她怕哭起来,赶紧转身跑出了客厅。
斯塔尔采夫的心不再剧烈地跳动。他走出俱乐部来到街上,头一件事就是扯下那个硬领结,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觉得有点丢脸,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没有料到会遭到拒绝--也不相信,他的一切幻想、痴情和希望把他弄到这么一个尴尬的结局,简直就像业余演出的一出小戏。他为自己的感情,为自己的初恋感到伤心,伤心得恨不得大哭一场,或者操起伞来朝潘捷莱蒙的宽背使劲打去。
一连两三天他无心工作,不吃不睡,但等消息传来,他得知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已经去莫斯科进了音乐学院,他才平静下来,过起从前那种生活。
后来,他偶尔回想起当初如何在墓地里徘徊,如何跑遍全城去借礼服的情景,总是慢悠悠地伸个懒腰,说:
“多少麻烦事,真是的!”
四
四年过去了。斯塔尔采夫在城里的业务已经相当繁重。每天上午他在佳利日匆匆看完病人,然后坐车去城里行医。现在他坐的已经不是双套马车,而是带许多小铃铛的三套马车了,每天总要到深夜才能回到家。他发福了,而且越来越胖,因为气短已经懒得走路。潘捷莱蒙也发福了,他越是往宽里长,就越是伤心地叹气,抱怨自己命苦:赶马车的活儿大累人了。
斯塔尔采夫去过各种各样的人家,遇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但跟谁也没有深交。当地居民的言谈,对生活的看法,连同他们的外表,都惹得他生气。渐渐地经验告诉他:你尽可以跟当地人打打牌,或者吃吃喝喝,这时候他们都心平气和,宽厚善良,甚至相当聪明,但是只要话题一转到吃喝以外的事,比如说谈谈政治或者科学,那他们就目瞪口呆,或者发一通空洞、愚蠢、恶毒的议论,叫人听了只好摆摆手走开。有时,斯塔尔采夫甚至试着找一些具有自由思想的当地人交谈,比如说到人类。他说,谢天谢地,人类在不断进步,又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有一天人类将废除护照和死刑。这时候,对方斜着眼睛怀疑地看着他,问道:“这么说来,到时候人就可以在大街上任意杀人了?”有时斯塔尔采夫参加应酬,在饭余酒后说到人应当劳动,生活中没有劳动是不行的,大家便认为这是指责他们,开始生气,蝶蝶不休地争辩起来。尽管这样,城里人还是什么事也不干,对什么也不感兴趣,简直想不出能跟他们谈些什么。斯塔尔采夫只好回避各种谈话,只管吃喝玩牌。每当他碰上某家有喜庆,主人请他入席时,他就坐下,望着面前的盘子,默默地吃喝。席间的谈话没有趣味,没有道理,很是无聊,他感到生气,激动,但一言不发。由于他总是板着脸不说话,眼睛望着盘子,城里人就给他起个外号,叫他“傲慢的波兰人”,虽说他根本就不是波兰人。
对于戏剧和音乐会这类娱乐活动,他向来不去参加,可是每天晚上都打“文特”,一玩就是三小时,玩得兴致勃勃。他还有一样消遣,他是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迷上的:每到晚上,从一个个口袋里掏出行医得来的钱,这些黄黄绿绿的票子有的带香水味,有的带醋味,有的带熏香味,有的带鱼油味。这些票子胡乱塞在各个口袋里,有时约摸有七十个卢布。等到积攒到几百,他就送到信贷合作社存活期。
在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外出求学的四年间,斯塔尔采夫只去过图尔金家两趟,还是应薇拉·约瑟福夫娜之请去治她的偏头痛的。每年夏天叶卡捷琳娜都回来度假,但他一次也没有见到她,不知怎么就是不凑巧。
就这样四年过去了。在一个宁静温暖的早晨,一封信送到医院里。信是薇拉·约瑟福夫娜写给德米特里·姚内奇的。信上说,她很想念他,请他务必大驾光临以便减轻她的病痛。信下面有一行附言:“我也赞同妈妈的邀请。卡。”
斯塔尔采大考虑一番,傍晚驱车到了图尔金家。
“哎呀,您好啊,有请啦!”伊凡·彼得罗维奇眉开眼笑地欢迎他,“蓬茹杰!”①
①“蓬茹”是法语“你好”的音译,“杰”是俄语动词字尾。这种不伦不类的语言意在逗乐。
薇拉·约瑟福夫娜已经老多了,头发也白了。她握住斯塔尔采夫的手,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说:
“大夫,您显然不想对我献殷勤了,从来也不上我们家来,我对您来说是太老了。不过,现在回来了一位年轻的,也许她会走运些。”
那么科季克呢?她瘦了,白了,变得更漂亮,更苗条了。但她已经是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不是当年的科季克了:在她身上已经没有昔日的蓬勃朝气和天真烂漫的神态。现在她的目光和举止间流露出一种新的表情--胆怯的悔愧的表情,仿佛在这里,在图尔金家里,她像在作客似的。
一多年不见了!”她说着,把手递给斯塔尔采夫,看得出来,她有点心慌意乱。她留神地、好奇地瞧着他的脸,继续道:“您可发福了!您晒黑了,壮实了,不过总的来说变化不大。”
即使现在他还是喜欢她,很喜欢她,不过,她身上好像缺了一点什么,或者说多了一点什么--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但它却妨碍他产生以前一样的感情。他不喜欢她那苍白的脸色,那新的表情,淡淡的笑容和说话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连她的衣服和坐着的圈椅他也不喜欢了,他也不喜欢过去那段往事,当时他差点想娶了她。他想起了四年前令他激动不安的爱情、幻想和希望,他感到不自在了。
大家喝茶,吃甜点心。然后菠拉·约瑟福夫娜朗读她的小说,读着生活中永远不会发生的故事。斯塔尔采夫听着,望着她一头漂亮的白发,盼望着她早点读完。
“不会写小说的人未必平庸,”他想,“会写小说却不会把它藏起来的人那才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