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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奇骏说,「说到工作,我倒是帮他找了一份。」
手探入口袋,掏出一张小信函似的纸,展开来,让白雪岚看上面的文字,颇期待地说,「虽然不是洋行经理,但怀风也不是那么挑剔的人,副理这个职位,估计他也愿意做。过两三个月,经验阅历长进点,我再把他升上去做经理。」
两三个月后,母亲也该回去广东了。
白雪岚把脸移过来,兴致勃勃地看完,笑着拍了拍林奇骏的肩膀,「奇骏,我们真是想到一块了。啧,你有这么好的职位,怎么不早点拿出来呢?我就说怀风缺一份工作,昨晚就和他说了,请他委屈一点,做我的副官,他还答应下来了。总不能让他昨天上任,今天就辞我的职吧?」
林奇骏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似的,好半天,才僵硬地挤出一点笑容,「果然,是想到一块了。」
苦笑着,把辛辛苦苦弄到手的聘请函,废纸一样揉成一团,塞回口袋。
闷坐一会,林奇骏站起来说,「我还要回家见一见母亲,不久坐了。」
白雪岚也站起来,「我叫听差给你找身合适的衣服。嗯,你要不要见一下怀风,他现在住在公馆里。」
「住在公馆?」林奇骏才刚转过身,闻言站住脚,惊讶地回头,扫了白雪岚一眼,又了然地说,「哦,他是你的副官,自然住在公馆里。」
「不见一面吗?」
林奇骏脸色黯淡,想了半日,摇头说,「日后吧。我先把这边的事料理了才行,既然在你这里,总有见面的机会。」
白雪岚说,「那随你。」
摇铃叫了听差来,要他领林奇骏到里面去,挑一套大小合适的衣服换上。
等林奇骏走了,白雪岚又摇了摇铃,把管家叫了过来,像办成什么事情要庆功似的,两只手掌在半空中高兴地轻击一下,仰着头思忖片刻,吩咐说,「你弄一瓶好红酒,还有两个玻璃杯子,送到我睡房去。」
管家答应一声,转身要去办。
白雪岚忽然又把他叫住了,想了想,修改了一下吩咐,「不要红酒了,还是伏特加吧,喝起来痛快。」
第十四章
「这里边没人,请里头换。」
「谢谢。」
外头隐隐约约的声音传进耳膜。
宣怀风霍然一惊,从床上翻身起来,隔着窗户往外瞅。
窗外是一个带假山的小庭院,中间种着几株半人高的月季,过去就是一栋两层的小楼。
被月季枝叶挡着,宣怀风用尽了眼力,只看见楼前面站着一个听差模样的人,门咿呀一下,似乎不久前有人进去了。
他很疑惑。
那一句谢谢,像极了林奇骏的语气。
难道他也到白雪岚的公馆来了?
宣怀风的心忽然紧缩起来,仿佛谁把它硬塞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小笼子里。
身上见不得人的地方,骤然一阵阵抽疼起来,带着强烈的羞耻鞭打着他。
一瞬间,他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盼林奇骏出现。
或许听错了。
宣怀风安慰着自己,却仍不死心地盯着窗外那小楼的门,听差为什么还不走?站在那里,分明是等人,刚才进去的到底是谁?
他把十指搭在窗台上,巴巴瞅着。
一会,房门就有了动静,从里头被人打开了。
宣怀风定睛一看,整个人都不能动了。
换了一套整洁衣服的林奇骏走出来,一直等着的听差立即迎了上去,问,「林先生,大小还合适吧?」
「很好。」
「车已经备好了,就停在门口。」
宣怀风离得远,顺风飘过来的话,只能半听半猜。
摇曳的枝条偶尔轻轻一晃,垂下遮住林奇骏的脸,他连林奇骏的表情都瞧不真切,越发难受。
刚刚还犹豫要不要见林奇骏的,现在,脑子就成了一洼泥泞,什么清晰的想法都没有。
古式的四周雕着木花边的窗户,在他眼里成了监狱的囚窗,用力抓着窗边的十个指头都勒得发白。
他是来找我的吗?
怎么不看过来?
看见林奇骏转过身子,似乎要走,宣怀风急起来,叫了一声,「奇骏!」究竟还是没能忍住。
林奇骏簌地把头扭过来,往四处找着。
「奇骏!」宣怀风把手从窗户伸出去,用力朝他招了一招,「这里。」
林奇骏立即看见了,飞快地过来,站在窗外,一把握住他伸出来的手。
他的表情很复杂,激动中还有些腼腆,握着怀风的手,像要掩人耳目般,想作出个寻常的握手姿势。
但那实在太勉强了,况且握手之后,他又不想放开,改成用手掌包裹着怀风的手的模样。
宣怀风满肚子心事,也被他的手足无措逗笑了,有些感动,任他换着方式抓自己的手,微笑着问,「你这是干什么?」
林奇骏沉默了一会,说,「我以为你以后都不会理会我了。」
宣怀风问,「为什么?」
林奇骏说,「我太对你不住。」
宣怀风想起天音院的事,接着又想起和白雪岚过夜的事,心里道,不是你对我不住,是我对你不住。
脸色黯然。
他把手慢慢抽了回去。
林奇骏没阻他,眼睁睁看着他的手缩回窗户那头。
两人隔着窗户,都痴痴的,安静很久,林奇骏才低声说,「听说你当了雪岚的副官。」
宣怀风的俊脸一下子涨红了,仿佛忽然被赤身裸体拖到了大马路上一样,牙齿咯吱咯吱,打颤似的狠磨了几下,才语气古怪地问,「谁告诉你的?」
「雪岚说的。」
宣怀风不想林奇骏看见自己的表情,把头垂得低低的,问,「我当他副官的事,你怎么想?」
「是一件好事。你不正想找职位吗?」
宣怀风霎时胸口闷得难受。
他本来半跪在床上,挨着窗户说话的,胸膛一疼,竟有些膝盖软软要倒在床上的样子,赶紧用手抓紧了窗栏。
吸了两三口气,刚要说话。
在那头等得不耐烦的听差走了过来,赔着笑和林奇骏说,「林先生,车还在外头等着。您看……要不这样,我到前门去吩咐司机一声,半个小时之后再出发?」
林奇骏好像猛地从梦里被惊醒了,「哦,不用了,我这就走。」
他把头转回来,目光深深探入窗内,脚往前挪,恨不得把身子也挤进窗里似的,朝里面低声说,「怀风,你怎么总低着头?我要走了,你把脸抬起来,让我仔细看一眼,好吗?」
宣怀风把手从窗台上放下来,搭在膝盖上,垂着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瘦削的肩膀带着很深的抑郁。
林奇骏小心翼翼等了一会,见他不肯抬头,心里更难过起来。
「那,我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林奇骏叹了一声,轻声说,「你保重。」
宣怀风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木头人。
他连抬起头看林奇骏离开的力气都没有。
他听着林奇骏转身,皮鞋在地砖上轻轻的蹭过的声音,听着林奇骏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当他总算找到力气抬起头,看向窗外时,窗外已经什么人都不在了。
月季的枝叶被风抚着,在半空一阵阵轻颤。
刚才的一切,被握着的,暖暖的手,低声的对话,好像都是虚无的。
宣怀风在床上怔怔地坐着,觉得周围极安静。
从没有一刻,他察觉自己如此孤立无援。
所有以为可以倚靠的,其实都不可倚靠。
宣怀风想念起自己的爸爸,那是他生命中很不欣赏的一个男人,粗暴凶蛮,宣怀风小时候就见过他拿枪指吓平民,没什么原因,只因为宣司令心里不痛快。
当司令的爸爸不优雅,不怜悯,不懂科学,是个可笑的老粗。
但是。
宣怀风明白了,没有了这个当司令的爸爸,自己什么也不是。
他像一只原本长得很好的苹果,掉下树枝,栽在泥里,只能慢慢的腐烂。
他竭力去想象一只掉到泥里的苹果是如何恐怖的烂掉,从光鲜诱人变成不堪入目,想象得很细致,甚至让他自己全身发抖。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管家进来了。
当管家用手拍拍他的肩膀时,宣怀风吓了一大跳,猛然抽了一口气,仰起脸,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瞪着管家。
那个样子,就像你把一个人从噩梦里拍醒了一样。
管家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赶紧解释,「对不住,我刚才和您说了好几次话,但您一直都像没听见,大概是想事情想得出神了……我只好轻轻拍一拍……」
「什么事?」
「哦,」管家说,「总长吩咐,请您到睡房去一趟。」
宣怀风没吱声。
管家语气很恭敬,试探着说,「总长说了,要是您身子不舒服,不想过去,也不要紧,那就换他过来您这。」
像视野模糊了似的,宣怀风把乌亮的眼睛用力闭了一下,又缓缓睁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