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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思齐俯身仔细地看了看柳承贵的面容,又附在耳边叫了几声“柳伯父”,依然没半点反应。他直起身子,当机立断地说道:“我出去找辆架子车,你叫你的小师弟把门板卸下来,咱们马上把伯父抬到医院去,不可再耽误了”
柳絮早已吓得心神俱乱,冯思齐说一句,她便点一下头,急着叫小六儿和来顺去卸门板。冯思齐撩起袍子下摆就向门外跑去,却和福生迎头碰上。
福生带着一个郎中正急匆匆地由院外往里走,迎面瞧见冯思齐,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一步蹿到跟前,当胸薅住冯思齐的衣领子,一记铁拳就捣在他的小腹上。
福生本是武生出身,这一拳又带上了十分力,冯思齐猛不防挨了这一拳,立时腹痛如刀绞,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
福生便骑在他身上,提起铁拳,正欲痛揍一顿,柳絮却已惊叫着从屋里飞奔出来,拼命拉着他的手,哀声道:“先叫大夫进屋里瞧瞧爹去,成不成?有什么话待会儿待说”
福生立刻醒悟,恨恨地住了手,挣脱了柳絮,带着郎中自往屋里去了。
郎中坐在床边,先仔细地瞧了瞧柳承贵的脸色,再将他的眼皮翻开看了看,复又将三根手指搭在他的腕上诊了半晌脉,站起身摇头道:“瞧着不好呢……”
柳絮此时已扶着冯思齐进了屋,一听郎中的话立刻面如白纸,不顾一切地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哀哀地哭求道:“求求您,再好好地看看……”
郎中捋了捋胡子,为难地说道:“也罢,我就开个方子,抓两幅药吃吃看,尽人事听天命吧。”
柳絮听说,忙翻抽屉去寻笔墨。冯思齐捂着肚子,额头上往外渗着冷汗,喘着气吃力地说:“别耽误时间了,还是……还是尽快送医院去看西医……”
那郎中听了,脸上勃然变色,立刻站起身,冲众人拱手,冷笑道:“原是小医才疏学浅,没的耽误了病人。你们就照这位先生说的,把他送去洋人的医院开刀好了。告辞”说着,拎着医箱就往外走。
福生急怒之下,冲过去又将冯思齐当胸擂了一拳,吼道:“谁要你在这儿多嘴多舌的?我先放着你,等会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说毕,忙扭脸拉住郎中,满脸陪笑道:“您老别气,他是个不相干的人,您不用理他。快开方子,我马上去抓药”
冯思齐复又挨了一拳,只觉胸口作闷,喉中腥甜,喘不上气来。他手扶着桌子,强挣扎着依旧执着地喘着气说道:“瞧柳伯父的样子,万一是脑袋里有病变,就太危险了实在是,实在是耽误不得……”
柳絮在旁边扶住他的肩膀,怯怯地瞅着福生,低声道:“福生,就听思齐的吧,你去找个架子车来行不行?”
福生亦是惶然无措,虽然嘴上仍是骂骂咧咧,心里对这个出过洋的人的话还是有些信任的。当下骂两声,又出一会神,又瞅瞅郎中,一时踌躇起来。那郎中却早已一抖袖子,一溜烟地走了。
福生无计可施,只得一边喃喃咒骂着,一边出去找车了。
小六儿和来顺两个已把门板卸了下来,柳絮也将换洗衣裳一应用品收拾停当,福生也推了一辆架子车进了院子。
当下几个男人轻轻抬着柳承贵先移到了门板上,复又众人合力将他抬到了车上,福生也不向冯思齐瞅,只瓮声瓮气地冲空气里问道:“上哪儿?”
冯思齐挣扎着站起身,有气无力地说了一个医院的名字和地址,福生立刻一马当先地推着车小跑了出去。
………
第二天。
柳承贵躺在病床上仍是昏迷不醒,床架子上面吊着输液瓶子。柳絮趴在床沿上半睡半醒,一宿没合眼,此时实在是困倦已极。
迷迷瞪瞪中,门忽然被推开了,冯思齐身上裹着一股冷气快步走了进来。柳絮茫然抬起头,问道:“你出去了?”
冯思齐灿烂一笑,走上前将手中一卷钞票塞在她的手里,道:“跑了一天,终于筹到了一些款子,足够支持一阵的了。”
柳絮瞅瞅他,又瞅瞅手里的钞票,低声问道:“这是……你去借的?不用的,我手里还有七八百块呢……”
冯思齐抓起桌上的茶碗,一口气喝光,抹了抹嘴,笑道:“托了个朋友,我把汽车卖了——你那几百块钱连打针都不够的。伯父可能要住很久的医院,出了院还要买营养品,很多要花钱的地方呢。”
柳絮合上掌心,紧紧攥着那卷钞票,鼻子一酸,抬起手背侧过脸无声地擦了擦眼睛。
房间里靠墙另支着一张小铁床,冯思齐推着她去睡一会,微笑道:“你去睡,伯父我来照看着。”
柳絮执意不肯,说:“你也一宿没睡了,还是你去躺一躺。”
冯思齐却早已当先一屁股坐在了柳絮适才所坐的椅子上,坚决地说:“不你快去,一会我困了就叫醒你,你再来换我。”
柳絮挣不过,只得依了他,合衣躺在了小床上。头一挨枕,几乎立刻就熟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再睁眼见那窗外已是一片漆黑了。
她大吃一惊,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一双眼睛先就往柳承贵所躺的病床上看,却见柳承贵好端端地躺在那里,虽然仍未醒转,呼吸却似乎平匀了许多。而冯思齐正背对着她,弯着腰在给柳承贵换亵裤。裤子提上了一大半,那边压在柳承贵腰下,冯思齐正一手抱着他的腰,另一手吃力地把那边裤子往上拽。
地上一只大木盆里堆了半盆尿湿的衣裤床单。
有一股热热的东西冲进了柳絮的眼睛。她慌忙眨了眨眼,迅速下了地,绕到病床的另一边,将手放在柳承贵的臀下,用力向上一托。
冯思齐觉得手上陡然一轻,含笑瞅了她一眼,随口说道:“昏迷的老人家,身子比平日重多了,一个人还真觉得有些吃力。”
柳絮咬着唇轻声道:“辛苦你了……我竟然睡得猪一样,你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冯思齐含笑不语,只冲桌子那儿一努嘴,轻声道:“喏,我在楼下的摊子上买了馄饨和馅饼,你去吃饭吃完了再来换我好了。”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倭人
第一百零一章 倭人
柳承贵在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才睁开了眼睛。
然而严重的中风后遗症令他完全丧失了语言和行动能力。他的神智始终处于浑浑浑噩噩的状态,眼睛虽然睁着却甚少转动;时常长久地凝视着柳絮和冯思齐,脸上却无悲无喜,仿佛一具没有生命力的躯壳。
柳絮不分昼夜缝制了二十几个棉垫子,又扯了几匹棉布裁成了大量的尿布。柳承贵现在的情形就如同一个婴孩,时刻包着尿布垫着尿垫,却仍然动不动就将里外尿得精湿,柳絮便整天不停地给他换衣,拆洗,晾晒。经常是才刚换上一条干爽的棉裤,转瞬间便又尿得里外湿透。有时一宿就要换上两三次。
他现在象婴儿一样时刻离不了人,和婴儿唯一的区别是,婴儿会长大,捱个三两年以后,大人就会轻松起来;而柳承贵大概要永远这样躺在床上等人伺候了。
他这样床上吃床上屙,柳絮除了日夜伺侯,完全没有时间去做别的,豆腐店让小六子两个独自支应了两日,也是天天赔钱,只得暂时停了业。
冯思齐亦是同样天天守在柳承贵身边。柳絮去洗换床单衣物的时候,他便帮柳承贵擦洗;柳絮回家去做饭的时候,他便帮柳承贵按摩腿脚,以免下肢肌肉萎缩变形;两个人都在的时候,便一齐合力帮柳承贵不停地翻身。在他们精心地照料下,柳承贵整个冬天都是干净清爽的,并没有生过一个褥疮,屋子里甚至连一般瘫痪的老人家特有的那种汗尿混合的难闻气味都闻不到。
大年夜也是在医院里度过的。院方和冯思齐有些故交,于是医生跟他们交了实底:病人无需再治了,现在已是最好的情况,没有继续恢复的可能了,不如过了年就抬回家去静养算了。
柳絮扑在门框上痛哭了一场,脸上便很少再见到笑容,她被无边的愧疚压得背都弯了下去。她毅然决然地对冯思齐说:“我不会嫁人了——也不会再嫁给你。以后我就跟我爹过一辈子,你走吧。”
冯思齐便紧抿着嘴唇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静静地说道:“你不嫁,那我也不娶了。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跟伯父一起耗你一辈子。”
柳絮瞅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爹,又瞅瞅满头乱发满眼血丝的冯思齐,不禁柔肠寸断,那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