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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难道只凭着那点点旧日恩义,他就可以做到这一步,为什么……
“为什么!杜主簿,你是极聪明的人,但是,有些人,有些事,你永远不会明白!”
凌方朗声而笑,风雨湿透了衣,湿透了发,他伸手用力抹着脸上的雨水,无论怎样也抹不尽。
他在狂风暴雨中高笑,看着那飘摇灯光里的一拜一立的两个人,雨水遮掩了纵横热泪。
风雨里,灯光纵然微笑,终是打破了黑暗的冷寂,光芒再是飘摇,也始终不止不息。
小小一盏灯笼,也能气死强风。
气死风灯。
杜思远,你永远不会明白,这世间,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只讲利害。这天地之间,终还有折不断的傲骨,冷不去的热血,不论现世如何残酷,人间多少沧桑,终还有那一点明灯,纵然微弱飘摇,却始终在风雨中黑暗里,亮到最后。
杜思远不明白。所以,他继续茫然的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凌云,为什么,你这般待我!
为什么,你痴傻至此!
为什么,我一心一意,倾心相待,苦心周全的人,可以弃我如敝屣,而你们……却可以如此为我!
方轻尘任性地制造困局难关,叫旁人选择,然而内心深处,却早已不会真的以为,天平之上,自己会是沉下去的那一端。
一次又一次,已经习惯了被放弃,被割舍。他可以愤而反击,他可以不甘心地一次次重来,然后,心中明明知道,选择的结果,再次被抛弃的,应该还是他。
他争不过,他从来不曾争得过。
所以,看到大军悄然而至,他可以安然以对,然而,望着忽然间伏拜在面前的一方诸侯,心中竟不是欣喜,而是惊诧,不是快慰,而是痛苦。
为什么,这般待我,为什么,这般为我?
我何曾真正为你们做过什么?
你可知道,我对你们用尽了机谋与心计。所有的宽大和温和,都不过是在演戏,所有的循循善诱,倾心教导,都不过是在收揽人心。
当初我年纪轻,自知旁人不服,所以,故意设局让众将欠我的情。是啊,几乎全军重要将领都被我救过,又哪一个知道,危难和营救,也同样是我的布局谋划。
当年,我明知你和萧远枫互相争强斗胜,却故意把你们安排在前锋,由着你们两个没经验的家伙独当一面,甚至不派一个老成些的将军在旁监督,为的就是让你们贪功冒进,我好出手相救。就连我受的伤,挨得箭,都是我自己计算好的,怎么才可能伤得惨烈却不留后遗症,怎么才能血流得吓人,却不伤性命,怎么才能让你们看得刻骨难忘,却根本不会真正让我吃亏……
无情如我,冷酷如我,狠毒如我,阴险如我……我这样的人,怎么就值得你们这般倾心相待!
我要以最快时间控制军队,我要让所有将领对我倾心臣服,我要大楚国固若金汤,繁荣昌盛,我要我爱的那个人,江山一统,永远不受丝毫威胁!
所有的一切,为得只是那个最终的目标。然而,我爱的那个人,在乎这个我所苦苦守护的国家权势更胜于我。你们又为什么要把我,看得比一切权势利益更重要。
我为你们做过什么?
那些微笑,那些温柔,那些教导,那些耐心,很稀罕吗?我也曾十倍百倍给过那个人。
那些流淌的鲜血,那些战场的伤痕,很珍贵吗?当初我为护他而得罪太子,太子借宫规想把我杖毙,竟下令打我五百棍。身在皇宫,限于身份,我为了不能让他被加罪,不能运内功抵挡,只得以一口真气护着心脉硬撑。那五百棍,有多长?五百棍打完,从背到腿,全被打烂。中间昏迷数次,鲜血染红了整个荷花池。
那年宫变,我在源源不断地乱军中护着他。到底受过多少伤,也确实记不清了。只记得养伤时在床上,躺不得,趴不能,全身包得像木乃伊,最后居然能活下来,连我自己都有些吃惊。
既然他都可以放弃我。为什么你们不可以?
为什么?
赵永烈,凌方,卓凌云,为什么,你们要这般待我?
一世又一世,一次又一次,我已习惯在选择中成为被舍弃的那一个,为什么,你们偏偏不能舍弃我?
他慢慢伸手,按在卓凌云肩上,极慢极慢的一点点抓紧。
卓凌云感觉到他指间的力量,手掌的微微颤动,忽觉说不出的伤痛与欢喜。一齐涌上心来,抬头深深望他,一时间,竟是连“方侯”二字也叫不出了。
方轻尘知道他在落泪。虽然黑暗风雨中,他看不清他的面容,看不到他的泪水,然而,他知道,这个百战勇将,正痛哭得像个孩子。
这一刻,连方轻尘都有些庆幸了。庆幸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庆幸这漫天漫地的风雨,纵然伤心,纵然泪落,也是无人能知,无人可见。
原本是吧,早就自命演技纯熟,无人堪比,早就自知,在这种情况下,该有何等姿态,该有何等言辞。做惯做熟的事啊,可是,到最后,开口说一句话,竟是无比艰难:“凌云,你……”
他应该摇头说,凌云,为什么这么傻?他应该叹息问,凌云,为什么,这样待我?
然而,他问不下去。
他只是微微一用力,把卓凌云扶起来。
卓凌云站直身,慢慢后退一步,以一种极恭敬的姿态,让开了前行的道路。
方轻尘没有再迟疑,再等待,安然举步,走出了房间,走进了这一片浩浩风雨之中。
卓凌云转头面对所有人,高声大喊:“这位是方侯!”
适时天边惊雷滚滚乍响不绝,然而,卓凌云的声音,压倒了所有的惊涛骇浪,浩浩雷鸣。在场无数兵将,俱皆惊愕至极。
如许风雨,如许惊雷,然而,在所有人的感知中,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卓凌云的声音:“当年方侯得异人相救,得以生还,明日,我将会向天下公示当年详情,现在……”
他语声一顿,目光凝视方轻尘,朗声道:“你们给我听清楚!这位,是方侯!”
他的声音宏亮而坚定,每个字都有一往无回的决然。
这一声说罢,天地俱寂,风仍狂暴雨仍疾,然而在众人心中,感觉中,如许风雨却似在这一刻,全然没有了声息。
在极短的沉寂之后,是一声朗然高呼:“方侯!”
凌方的这一声喊,清晰响亮又含了极深极重的敬仰与尊崇,他在风雨中再次深深拜倒,全不顾泥泞沾了满身。
在他身后,他的部署亲卫,俱皆拜下。其他将领们愕然互望几眼,机灵应变快的,便也迅速下拜,就是那迟钝了一些的,略略一愣,看身边之人三三两两拜下,也跟着匆忙拜下。
将军们拜倒了,亲卫军士们,自然也都拜下去了。
只剩呼延锋与杜思远,还怔怔站着。呼延锋的手下亲卫部曲们,则站也不是,跪也不是,慌张四望。
凌方冷冷喝一声:“呼延将军,杜主簿,何以如此无礼?”
杜思远终知事不可为,无可奈何地随众拜倒下去。呼延锋再强项,也只得跟着一起拜倒。身后的亲为们如获大赦,赶紧跪下去行礼。
转眼之间,整个院子里除了方轻尘和卓凌云之外,再没一个站立之人。
卓凌云忽扬声打个呼哨,马蹄声踢踏响起,一匹纯黑骏马应声而至。
卓凌云伸手取下马背上一个黑布包,一层层揭开防雨的油纸,将包中之物慢慢展开在方轻尘身前:“方侯,此物凌云代您保管多年,今日,终可以物归原主!”
昏暗光影中,白袍银甲,黯无光彩,然而,方轻尘知道,也许这世间,再也找不到,比这更明亮更辉煌的光芒。
小楼传说 第六部 风云际会 第十三章 乱世轻尘
永安城外,卓凌云手下,那些百战沙场,千劫历尽的老兵,在风雨中静静矗立。
黎明将至,天边隐现光华。风雨渐弱,久闭的永安城门,终于大开。
城上城下,几十盏气死风灯聚在一处,将全部的光芒聚在城门处。
城门开处,他们看到他们的主帅,牵着马缰,冒着风雨,将坐在马上的那个人,徐徐送到他们眼前。
白袍银甲,绝世风华。
什么人有资格让卓凌云卓大将军为他牵马坠蹬?
哐啷啷刀枪落地声,失控战马的嘶啼踏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