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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柠说:“早就听说你要来,为什么拖得这样久?”
柳子墨的脸色也变深了:“国民政府的人太昏庸,他们说落雨就打伞,出太阳就戴帽子,不愿意花钱研究气象!”
柳子墨来天门口只是考察,如果省国民政府最终批准他在天门口建测候所,下次再来就要在这里长住了。柳子墨说这些话时,叫小岛和子的日本女人一直在深情地望着他。那个叫小岛北的日本男人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深情地望着小岛和子。小岛和子将柳子墨望够了,这才回头和雪柠说话。这个身材小巧,仿佛没有男人的身子做依靠就无法自立的日本女人,还记得那次在柳家门外替雪柠解围的情形。她用日本女人天生的像是没有皮只有肉的柔软喉咙同雪柠说着话。小岛和子说的都是与天气有关的话:去年冬天这儿落了几场雪,是雪花落得多,还是雪子落得多?春季到来后,倒春寒来过几次?夏天落雨前后雷声大不大,是脆响还是闷响?雪柠说的话小岛和子都记了下来。雪柠所说的去年冬天落雪的情况,经过小岛和子整理后,竟然总共下了近四尺厚。小岛和子还顺便问了雪柠对别处天气的记忆,在她的笔下,天门口的雷声和风力明显比武汉三镇响亮并且有力。雪柠惟一不肯回答的有关云的情况。小岛和子问到第三遍时,正在附近说话的梅外婆微笑地阻止了她。雪柠记得近一年的时间里,每一天云彩的变化。真要一一说来,恐怕小岛和子得记上十天十夜。
梅外婆在那边低声同柳子墨说了一阵,柳子墨的脸上立刻露出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雪柠明白梅外婆所说的是什么,心里羞极了。有所察觉的小岛和子正要凑过去,雪柠连忙说:“我还有要紧的话,你没记上。你不要老缠着柳子墨!他不会为你产生爱情!你如此辛苦,只会让你日后加倍痛苦!”雪柠一字一顿地说着,小岛和子很认真地记录着。临到搁笔时,雪柠才发现,小岛和子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让泪水打湿整个脸颊。
柳子墨来去如云。
圣天门口 四三(1)
柳子墨他们离开天门口不久,来往于湖北、安徽两地的行人忽然少起来。冯旅长及其友邻部队进退有据地向北部山区发起了前所未有的攻势。隔一两天,段三国就会敲着锣沿街叫喊。政府军收复黄安和麻城的消息,让上街的富人们欣喜若狂,天气还不太冷,那些人早早穿上棉衣、围着围巾,故意在下街走来走去。段三国也适时地穿上了棉衣。有人说,他这是想学死去的富人雪大爹。段三国悄悄地解释,因为惦记着大女婿杭九枫,心里老哆嗦才提早穿棉衣。段三国还说,应该早点落雪,雪一落下来,娇生惯养的政府军就没有心思打仗了。 见过冯旅长的穷人相信这话,冯旅长身上披的是呢子大衣,上身穿的衣服是呢子做的,下身穿的裤子还是呢子做的,如此金贵的样子,哪会舍得趴在正化雪的地上打枪放炮哩!
和去年一样,落雪的日子真的来得很早。
雪花一飘,段三国就在紫阳阁外面嚷嚷,常天亮像个苕,叫都叫不应,雪花飘了大半天,还在下街口站着。常娘娘跑去叫了几次都没用,只好求雪柠。自从见过柳子墨,常天亮就变得不爱理睬人。从天堂下来的风,还像以往那样吹着。常天亮蹲在地上,所有随风而来的雪花都绕着他盘旋。雪柠故意重重地踩着地上的积雪,发出比女人走路声响大许多的动静。待走近了,雪柠一声不吭地扯开常天亮笼在袖子里的两手,将自己的手塞进去。常天亮还是不做声。雪柠生气地将常天亮的手背拍出一声脆响。
“别人都说,瞎子抓着人就不肯放手,我让你抓,你怎么不抓呀!你不要装神弄鬼,装着不认识我!你不是说过,我的手长得不一般,莫说用手摸,就是用脚摸,也能从上千人中认出我来。我不说你了,就当是落雪,天气冷,你四肢冻僵了,冻木了,什么滋味都试不出来。”
常天亮的脸色一点也没变。两个人面对面地站了一阵。
雪柠忍不住问:“你在看雪吗?”
常天亮低声嘟哝:“雪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看雪。”
“那你为什么要坐在雪的面前?”
“这不怪我,雪还没落时我就是这样坐着。”
“你从来没见过雪吗?”
“女人不懂事才爱看雪,雪是天搽的香粉。男人才不看雪,男人只看雪的里面。”
“看了这么半天,你说说都看见雪里面有些什么?”
“我看见你是田里的蚂蟥!你将我喝的奶水抢去了,我才长得这么瘦。你不要再叽叽喳喳,我没有力气同你说话。”
雪柠捏了两只雪球,头一只塞在常天亮的脖子里。常天亮下意识地做出反应时,雪柠又将第二只雪球塞进因为脖子后仰而洞门大开的领口。常天亮也会玩雪球,并且双手飞快,转眼之间,已有连绵不断的二十多只雪球砸向雪柠。退到十几步以外的雪柠没空捏雪球了,有机会便弯腰抓一把地上的雪,匆匆扔出去。只要抓着雪,她就一定能扔到常天亮的身上。
常天亮手上的雪球,看上去扔得很准,最终都是擦身而过。慢慢地,雪柠发现常天亮扔出来的雪球也都带着心事。她直起腰来,一步步地走近常天亮,眼看着两个人就要面对面了,常天亮手上的雪球仍旧像长了眼睛一样,决不往雪柠身上飞。
“我就在你的面前,你砸呀,用不着故意让我!”
雪柠的话让常天亮停止了所有的动作。雪柠捏了一只雪球,放在地上来回滚动着,直到它变得比磨盘还大,这才抱起来,双手举过头顶:“你说说,为什么舍不得砸我?你若是不说,我就自己砸自己一下!”
常天亮差点就哭了:“我晓得,你在想嫁人的事了!”
“哪个烂嘴的这样说?”雪柠心虚地硬撑着。
“你就是想嫁人!你想嫁给那个也爱看白云的男人!”
雪柠手臂一软,大大的雪球还是砸在自己的头上。
常天亮站起来:“我都说了,你为什么还要砸自己?”
“雪球不硬,伤不了人!”雪柠安慰说,“谢谢你心疼我!”
“我也晓得,大家都在心疼你,所以你才不在乎我!”
“你让我听见福音了,我哪敢不在乎!”
雪柠将手伸过去,最前面的指尖还没碰着常天亮,常天亮已经惊讶地扭过头,回望着小街深处。
有风的小街上,雪花飘得非常快。眼看着就要与地面上安安稳稳的雪落到一起了,忽然间又拔地而起,快速越过白茫茫的瓦脊,去了无边无际的田畈。
“老天爷,睁开眼睛救救我女儿吧!”
一个女人凄凉而尖锐地叫起来。
常天亮想也没想就听出来,是段三国的妻子在叫。
雪柠牵着常天亮的手往回走,下街两边的住户全都敞着门,不分男女老少,全挤在门口看稀奇。马鹞子的勤务兵已在街上跑了两个来回。头一次是去小西山上的关老爷庙敬香,第二次是去附近垸里寻找白鸡白狗白猫,用它们的血镇邪。勤务兵在前面跑,后面总跟着几个自卫队士兵。
“马队长的儿子难得生出来,你们就开心,是不是?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你们也莫高兴得太早,难产的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女人!真要死人,丝丝说不定会走在前头。”勤务兵看着那些落雪天仍穿着单衣的人不顺眼,信口吼了几句。说到难产,常天亮的脸就变成一张白纸。“胎儿是脚朝下吗?还是身子放了横?”常天亮问话时,身上在不停地颤抖。带着善意询问,招来的却是责骂。等勤务兵走远了,常天亮才又说:“我是瞎子,可我看得天门口所有的事!”常天亮出生时,先伸出来的就是一只脚。为此常娘娘几乎弄丢了自己性命。那时,接生婆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让常守义抱起常娘娘竖着往下抖几下,自己再揪住常天亮早早伸出来的脚,顺势扯一扯,本来想能救两个当中的一个就不错了,没想到常娘娘和常天亮都活了下来。常天亮坚持认为,自己的眼睛就是这样被弄瞎的,早知道出来后什么也看不见,还不如呆在常娘娘的肚子里不出来。
圣天门口 四三(2)
中午时分,雪稍停了一阵,紧接着下得更大了。天门口人因各式各样的理由都在挂念着丝丝和线线。马鹞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