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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找不到呢?他笑笑说,那就一直找。
惟一一次我和齐勒铭一起去的地方是四川的边界,一个人烟很少的地方,没有人把那儿当作旅游景点,可是齐勒铭会。他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个当地的人写他生活的地方,还配有照片,于是齐勒铭就决定去了,因为他喜欢上了其中一幅照片上的风景,一大片灿烂的金黄色的向日葵,铺天盖地地蔓延,像是流淌的阳光,浓郁而且散发出摩卡咖啡的香味。当我收到他的电子邮件的时候我刚刚放暑假,于是我告诉他,你要回我的城市,接我。
那个地方很小很偏僻很落后,而且没有旅馆。可是我觉得很平静也很安静,一个地方只要人不多不吵我就能忍受。而且那里的风景很美。那些树都是很安静的样子,朴实而且淡定,像山水画介于泼墨与工笔之间的状态,像是蒙了一层江南厚厚的水气。我和齐勒铭走在那些年代久远的青石板路上,有炊烟从两边的木房子中飘出来弥漫在长长的巷道里,带着世间甜腻而真实的味道。齐勒铭对着路边一只懒散的狗做鬼脸可是那只狗不理他,然后我看见他懊恼得像个孩子。
遇见一座长满青苔的石桥,我们走过去,走到中间的时候我觉得时光倒流我像是个宋朝的词人,长衫迎风而立。
我们试图找到那个写文章的人,可是只找到了照片上的那间草房子,一座我见过的最大的草房子,窗棂上门上落满了细小的灰尘,用手拂开的时候会留下清晰的痕迹,柔软而细腻。我们在房子前面站了很久,看了那棵开花的树很久,安静地笑了很久。
齐勒铭,你是不是很快乐?
你觉得我快乐吗?他转过头望着我,笑容像个天真的孩子。
于是我点点头,因为我相信他是真的快乐的。
离开的时候他在那条巷子的青石板路上玩起了跳格子,手舞足蹈,如同一个长不大的大孩子。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块厚厚的草地上,晚上齐勒铭裹着睡袋坐起来和我聊天,像个很大的粽子。我很开心地笑,然后叫他,喂,大粽子。
那天晚上天空散漫星斗,黑色的云被吹到看不见的远方。
我说,齐勒铭,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他问,想什么?
我说我想起了日剧。
他向后倒像要昏死的样子,说,你真是……真是……
我说,我只是想起了一句台词。
他问我什么台词?
我笑了,我回答他,总有一天,星光会降落到你的身上。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那天齐勒铭的笑容印在我的脑子里,刻得那么深,也许永远也不会消失。
那是我看过的他最快乐的面容,而以前,我总是看到他听摇滚时冷漠的面容,一直看到他初中毕业后突然离开。
齐勒铭本来和我一样向着大学平稳挺进,没有什么好值得担心。可是在初三的那个冬天,在一个寒风灌满了整个城市的晚上,他给我打电话,他说我现在在街上,你可不可以出来陪我走走。那个时候我在颜叙的楼上,我在看他画画,然后我看电话上显示的时间,凌晨一点。电话里齐勒铭的声音让我害怕。我对颜叙说出事了,我们出去。
颜叙和我翻过铁门去齐勒铭告诉我的那条街,然后我看到他坐在路边上,将头埋在两个膝盖中间。他靠着一盏路灯,微弱的黄色灯光从他头顶上洒下来,笼罩着他,光线中,有无数的飞蛾。
我脱下风衣递给他,我说,你要干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我,没有说话,可是我看到他的样子都像要哭出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大街上走了一夜,其间颜叙拿出CD机问他你要不要听CD,他摇摇头。我们进了一家很小的超市可是还是买到了咖啡,有一个瞬间我看见齐勒铭在喝咖啡的时候有滴眼泪掉进了杯中,可是我没有说话,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当天快亮的时候,他还是对我说了。他说他回家的时候发现用自己的钥匙居然打不开自己的门,然后他听见房间里发出一些刺耳的声音。
我和颜叙最终还是将他送回了家,他站在他家花园的铁门前面,手放在门铃上没有落下去。最后还是颜叙帮他按的门铃。我和颜叙看见门卫开了门,然后齐勒铭走进去,打开门,他的妈妈站在他的面前,望着他。然后齐勒铭从她旁边安静地走过去。
天已经亮了,我和颜叙离开的时候我忘记了有没有对他说晚安。
第二天齐勒铭没有来上课,第三天他来的时候对我说,我不想念书了。
我没有劝他,我知道他的决定不是我能够动摇的,于是我问他,你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我还有半年的时间可以想我应该干什么。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窗外的天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那些寂寞的飞鸟。
后来我毕业了,当我毕业的时候就突然消失了两个人,林岚和齐勒铭,初中我最好的两个朋友。
只是很快我就收到了齐勒铭的信,邮戳是海南。
他说他知道了自己想干什么,那就是一直走,寻找哪里是他的家。
从那之后他就一直给我写信。他寄给我的信从来就没地址,所以我只能在E…mail里将我的话说给他,可是他不是经常上网。于是我就只有处在被动的地位,听他讲西藏的雪和新疆的沙。
齐勒铭的妈妈曾经找过我,那天她穿着黑色的衣服,眼角已经有了皱纹,我发现了她的衰老和憔悴。她问我知不知道齐勒铭去了什么地方?我说不知道,我没办法和他联系,只有他联系我。我将那些信拿给她看,然后看到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砸在信封上面。她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从那天起我明白原来齐勒铭真的离开了,在一封邮件里我问他,你旅行和生活的钱从什么地方来?他告诉我,他在各个地方做不同的工作,然后存钱,存够了就出发,又去另外一个地方。他告诉我他在海南做过酒吧的服务生,在西安做过临时的建筑工人,在北京卖过CD,在乌鲁木齐送过牛奶,他说他总是5点就起床,然后开始工作。我问他辛苦吗?他回答说他很幸福。
我想象着骑着车在天还没亮的时候穿越街道送牛奶的齐勒铭的样子,头发飞扬在黑色的风里面,脸上有满足而单纯的笑容,吹着响亮的口峭,口袋里装着CD机,里面转动着节奏迅速的摇滚。
我也开心地笑了,我想对他说,勒铭,晚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站在一面墙的前面,墙的另一面,齐勒铭骑着自行车穿行而过,他嘹亮的口哨声穿越墙壁散落在我的脚边,可是我望不见他,只能隔着墙壁观望他的幸福。
我在网络上认识了两个很爱旅行的人,一个是黄药师,一个是清和。
我和黄药师的交谈总是平淡有时甚至相当短促,可是我们的关系异常坚固。因为他是惟一一个可以和我两个小时不间断地谈电影的人。他说,我们势均力敌。
有一次在谈到王家卫的时候我问他:知不知道《东邪西毒》中黄药师最爱喝的东西是什么?
一种叫醉生梦死的酒。
这种酒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对过往遗忘的彻底性。犹如迪诺的小提琴,所过之处,一片措手不及的荒芜。
黄药师,你是个有着黑色过去的人吧。
晨树,你只是个高中生,有些事情你永远也不会明白,至少是现在的你不会明白的。
黄药师,你不要小看我,有些事情我不讲出来并不代表我不知道,只是对自己或者对别人有所顾虑。其实你也应该像真正的黄药师一样,喝一坛醉生梦死,然后再在这个世界轰轰烈烈飞扬跋扈地纵横五个年。
晨树,不要忘了我有专业调酒师的执照,可是那种醉生梦死我调不出来,我想也没人可以调出来。
那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地方,古人说那里浮云无法掠,飞鸟无可渡。
你是说忘川?飞过了忘川又怎么样,忘不掉的还是忘不掉。我去过中国最西边的喀什,最南面的三亚,我想把那些曾经纠缠在我梦境中经久不灭的幻影统统遗忘在天涯海角,可是它们全部跟着我跑回来,在我的梦境和生命中继续纠缠,如同黑色的风,永远没有尽头地吹。1999年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