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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解了二爸。作为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男人,龙背河就是他生命的根基,郎家村世代相传的规矩礼数构成了他的文化心理。二爸所肩负的重担,是外来的二妈所不能比拟的。所以,二妈可以留下,他不可以。除了逃亡,他别无选择。他逃出了郎家村和潋滟街居民的指责和嘲笑,却逃不出他内心的折磨。我知道,一个人的自我折磨才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
我理解了爸爸。我无法判断,他与二妈之间仅仅是原始的欲望还是爱情或是兼而有之;我只知道,我没有资格谴责他们,我也不想谴责。我们这个民族一向活得太过压抑。即使有罪,爸爸也已受到了惩罚。他看我的眼神永远是虚弱的,总是在闪躲。一并虚弱的还有他做父亲的尊严。我开始同情他,于是,我放过了他。或许,我对他的同情才是他作为父亲最值得同情的一点。父亲是用来崇拜的,不是用来同情的。他内心的折磨一定从未放过他。
不过,姐姐,我一直不是很懂你。姐姐,我觉得你简直就是个仙女。你永远都是安之若素的,慈悲为怀的,宽宏大量的。你不与我计较,也不与这块沉重的土地计较,从不和这个荒谬的世界计较。你就像这滚滚长流的龙背河,有容乃大。我想,你不是来龙背河接受测量的蛟;你根本是另一条龙背河,你是量人的。
提起郎玉珑的死,还得从郎家村说起。
龙背河那边的村子里是没有医院的。当地只有几个老者半巫半医,人们有了小毛病就将信将疑地请他们随便治治,要紧的病才去到县城医院医治。村人生小孩是不兴上医院的,多半是请个靠得住的产婆,有的女人甚至自己独力即可完成生产。毕竟,上医院是要花好多钱的。
去年秋天,又逢雨季,又逢连日的暴雨。
一天傍晚,一个湿淋淋的男人急匆匆闯进县城医院,开口就说要找郎玉珑大夫。领他去到郎玉珑跟前,原来是打郎家村过来的亲戚。说是亲戚,其实不怎么亲。他和郎元顺一样是跑船的,郎玉珑还在郎元顺家养着时,偶尔在龙背河上遇见了就喊他一声叔。仅此而已。
男人说他老婆生孩子,生了两天还没生出来,怕是女人孩子都有危险,想请郎玉珑去一趟。
河(7)
男人一说完,旁人听了立即替郎玉珑拒绝:这怎么行?下这么大的大暴雨,过龙背河,多危险啊!
男人急忙说:“没事的,我跑了二十年的船,什么天气没见识过?我刚才一路不也是这么摇着船渡过来的吗?”他又开始求郎玉珑:“闺女,叔求求你,叔上四十岁了才得着一个孩子,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知道人命关天,怎么不早上医院来呢?你们这些人……”
“好的,叔,我这就跟你去。”郎玉珑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仍有同事、病号劝阻,但都劝不住郎玉珑。他们不知道,郎玉珑从这个叔叔哀求的眼神里,看到了她养父郎元祥的影子。
不夸张地说,这样的天气在龙背河里跑船,十回有九回是要翻的。这回也是九回中的一回。船翻了。男人活了下来。他的孩子也顺利产了下来,母子平安,据说在他去城里的路途中就生了。而郎玉珑,永远消失在龙背河里。
人们都替郎玉珑大夫不值,替她惋惜。人们也都无比地敬重这个女子。据说,郎玉珑死的那晚,有人看见龙背河上空腾起了一条龙。
在欧洲游学五年,我一次都没回过国,没回过家。我是个心挺硬的人。心硬的人成事儿。得知你的死讯,我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笔账:我刚把这学期的学费交了,学校不会给我退钱;我只能借钱回家,但回家变不出学费来;这学期我得到了带薪水的助教职位,缺席一次即会丢掉工作,以后也再难得到。所以,我很冷静地挨到放春假才飞回国来。挨到现在,才回到龙背河来看你,我的姐姐。
也有好几年没坐过火车了。这次回来一坐,还真不习惯。最不习惯的是得蹲火车上又窄又脏的厕所。我在心里用四字母的英文骂了半天。可当火车离故乡越来越近,车窗外的风景越来越熟悉时,我心里的怨气逐渐被一种柔情悄悄代替。
火车车轮沉沉地轧过铁轨,我的眼前晃过一片一片广袤贫瘠的土地,一座一座披挂残雪的荒山。偶尔会有一只鹰凌厉地撕开空山颓云。这荒凉的风景,看得我的心很痛、很暖。我为眼前的一切莫名地感动着、疼痛着。当看到两个穿着花棉袄的小孩子在田野上欢快地奔跑时,热泪滚出了我的眼眶。我忽然萌生一个念头:等我老了,我就回国来,去一个小小的穷山村给孩子们教书。但我立即问自己:为什么要等老了以后?为什么不现在就去?——郎玉琨啊郎玉琨,说到底,你还是个无比自私的家伙。
等我回了潋滟街,回了郎家村,回了龙背河,火车上生出的念头则彻底被消灭。客舍似家家似寄。——姐姐,你明白这种感觉吗?我简直一天也不愿多待,我受不了,我害怕,我要逃走。我不敢看任何熟人的眼睛。我能在他们的眼睛里找到一种无知的、逆来顺受的空洞。他们可曾在我的眼睛里发现一种相同的古老的恐惧?
只有与龙背河相对,我才能稍稍平静。或许,这是因为我善良的姐姐安详地深眠于此,给了这条河一种宽恕一切的气息。
看呀,天空开始飘雪了。真美!
这里的冬天总也冷不透,龙背河的水总也结不成冰。雪也不是每年都下的。姐姐,小时候若能逢上一场雪,我和你一定会高兴得手舞足蹈。记得你曾说过一个比喻句:雪花是被贬入凡间的小小天使。——这样的好句子,我是造不出来的。姐姐,你一向比我诗意,比我境界高。
被贬入凡间的雪天使们,在降落的过程中张开翅膀翩翩飞舞,于落入凡尘之前做一场圣洁的演出。雪带来天堂的甜美消息,用它洁白的呼吸抚慰尘世黑色的痛楚。
姐姐,我要走了。我请雪花代我亲吻你高贵的额头。请雪花代我亲吻故乡苦难的土地与河流。
再见,龙背河。
再见,我亲爱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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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凋零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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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同学朋友们已各奔东西,高中生活也已远得像一则童话。可我从不曾真的感觉我在精神上与高中远离。我在高中三年里呼吸到了最新鲜最青春的空气,这三年生活是我记忆中的秘密花园。在这个美丽神奇的花园里,草木繁茂花朵永不凋零。永远是春天,永远阳光灿烂。
1语文书里最好的课文
中学的语文课上,我做得最多的事情是在语文课本的掩护下瞌睡。只有一堂语文课,我是认认真真地听了。
语文老师是个特有激情的老头儿。这哥们儿从前学过俄语,表扬人和骂人时从来都是说俄文。可能我们这所重点中学的学生都还算争气吧,所以他最常说的是“отлично”——很好,很精彩。于是他的外号便是“奥特里吃呢”。也不知是天生的呢还是俄罗斯民族给熏陶的,奥特里吃呢说话永远气出丹田,声若洪钟,语调铿锵,口沫四溅。所以,上他的课睡觉需要戴上耳塞,坐头排的人得用语文书护住脸。
那天上课,奥特里吃呢迈着正步,昂扬地走上讲台,说道:“今天我们来学《致橡树》,一首美丽动人的现代诗。”我们打开课本一看,嘿,好家伙,居然是一首情诗!——全班哗然。
虽然那会儿班里已成了几对,单身的男女老少们也都蠢蠢欲动,但十六岁的小孩,大多还是玩玩小暗恋便罢,对爱这个字眼终还是羞涩的,大家济济一堂学习一首热情洋溢的爱情诗歌实在有点夸张。我总记得当时同桌周兢一只手紧紧握着语文书,一只手狠狠拍我的肩膀,笑呵呵地说:“历史在前进啊!时代在进步啊!”
见我们议论纷纷,奥特里吃呢就说:“严肃点严肃点,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诗歌是最纯粹的文学,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纯洁的东西……”他还没说完,我们的笑声立即炸开了。老头儿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附和着笑了一下说:“好了,安静下来,我来把这首诗读一遍。”
奥特里吃呢用他惯常的豪迈腔调将《致橡树》读得跟烈士就义前的遗诗似的,引得我们窃笑不止。读完后,他也觉得不满意,就说:“这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写的诗,还是应该找个女生读一下。”他扫射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