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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下午,我亲爱的姐姐受难的那个下午。
那是个没有任何预兆的下午。那个下午的天很蓝。现在想来,那天下午的天空,蓝得很诡异。
那确是一个诡异的下午。在外读大学的你,为什么要回到潋滟街来?你说是听说二爸的茶楼抵了赌债,你才赶回来的。可你为什么早不回晚不回,偏偏那天回?你又为什么不在家待着,要骑上自行车往我们家去?你说家里没人,猜二妈一定是上我们家去了。可你为什么一定要骑车,为什么一定要在路口撞上我?不,你没有撞上我,你为了保护我,你自己往右边一歪,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右腿被压在那辆老式的28自行车下,自行车的车轮还在自顾自地飞速旋转。
还有我,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流鼻血?为什么一向严厉的班主任会主动对我说:郎玉琨,你回家休息吧。流鼻血又不是什么大病,他干吗让我回家呢?我不挺爱图表现的吗,我怎么就没装装爱学习,而是收拾书包回家去了呢?可能是鼻血流太多,我脑子不清醒吧。是的,我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以至于进家门后,我走得很近很近,近到可以闻见桂花香时,才看清和爸爸滚在一起的女人是二妈。看清楚后我立即冲出家门,为什么出了家门我不往西跑要往北跑?撒腿向北疯跑的我,为什么偏要和骑车疾行向南的你在路口遇上?
你,我的好姐姐,你为什么要躲开我呢,为什么不直接撞上我算了呢?啊?
郎元祥的财产没了,人也跑了。竟再也没回过潋滟街,没回过家。有人说他去了云南,做贩鸦片的买卖去了;也有人说他其实就躲在帽顶山上的某个石头洞里;还有的猜他跳进龙背河淹死了。后来,郎元顺曾收到弟弟寄来的一张委托转交李秀丽的汇款单,还当真是从云南寄过来的。
李秀丽把钱拿着去买了张火车票,一个人辗转去了云南。大半个月后,她回来了。瘦得像张纸片儿,形容憔悴,一下子老了一大截。这趟云南之行究竟如何,没有人知道,连郎元顺夫妇也不知道。李秀丽缄口不谈。
从此,姓李的女人依旧日日看着小副食店,眼睛从不乱看。
要数郎玉珑这姑娘最最仁义。她医学院毕业后分到县城医院,说是主治妇产科,其实内科外科啥都管。县城医院总是缺大夫,总也留不住好大夫。郎玉珑倒是一直留在了这里,而且她的医术有口皆碑。
按理说,郎玉珑完全可以回到自己亲生父母的家里住,可她没有。她还是陪着姓李的女人住在小地下室里,挣得的工资也如数交给她。
这姑娘人品没得说,可是命实在差了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一回,一条腿就落下了残疾。多可惜啊。但也有人说,就因为她腿上的残疾,她才不得不回到县城医院。否则,她还不知道飞到哪个高枝上做窝去了呢!
郎玉珑的妹妹,郎玉琨,你说呢?
姐姐,你读大学选了医科,而我选了外语。你是为了学好本领再回来救死扶伤,我是为了执起一块敲开异国大门的敲门砖。我想离开。我想走得远远的,切断自己与龙背河、与郎家村、与潋滟街的一切联系。我不喜欢这一切,我想尽量与我的来历拉开距离。
龙背河的居民是蒙昧而不幸的。所谓的走蛟,其实是泥石流。所谓的姓郎的和姓李的结亲就倒霉,根本是无稽之谈。二妈的那个儿子,换到一家大城市里的好医院,也许是保得住的。还有你的腿,或许也是可以治好的?小时候住在郎家村,我最大的心愿竟然是上城里去,在我幼小的心里,“县城”是与“世界”等同的一个伟大称谓。落后的农村是一个很低的生活起点,这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一并限制的还有未来的可能性。
长大以后,我挑男朋友,坚决不肯挑农村的。是的我也是农村的,可我不爱那里。我不爱可以吗?
中国的乡村古老而蒙昧,而中国的城市却是年轻的,年轻得还来不及积累那许多的恶风陋俗。没有历史的民族可以跳跃前进,中国的农村缺的便是那份轻盈。我坚定地认为,农村走出的青年,血液里潜伏着某种顽固的因子,总会在某一天突然爆发,把他的带泥土腥味的老底抖搂个干净。就像穿戴得无懈可击的我走在繁华的都市街头,时常会有一种隐约的不安:我怕自己一个不慎,会泄漏我骨子里的村姑气息。我想,每每被这种隐忧袭击时,我的眼神一定是慌乱闪烁的。
我利用我的语言天赋隐瞒了我的出身。在我的普通话、英语和德语发音里,没人能发现一点一滴的郎村口音。在北京读书时,被人问起故乡,我总是仅仅说出一个模糊的省份,绝不可能细致到龙背河。而到了异国,我只用道出中国这个背景,就足以令老外们震撼,足以让他们好奇地问个不停。在这些外国人心里,中国这个名词意味着东方的神秘和渊博。他们不会知道,中国这个概念可以切分出一个农村来;也不会知道,在中国农村这个庞大组织里,有一个叫做郎家村的环节;更不会知道,龙背河居民们如何麻木而坚忍地生活,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河(6)
郎玉珑年纪轻轻,却因了医术和医德广受人尊敬。她走在潋滟街上,总有人不断上前打招呼,又客气又亲热地喊她郎大夫、郎医生。总有骑着自行车或三轮的乡邻在路上叫住她,哪怕绕了道也要把她一直载到家门口。卖菜的总是挑出最新鲜的给她,卖水果的总会主动把零头抹了。她家的米是吃不完的。总有河那边几个村子的庄稼人送过来。她给钱,人不要,放下米就走。
按常理,要是谁有个缺陷,人提起他都会把缺陷当特征喊,比如喊做王麻子、张独眼什么的。可没人喊她郎跛子,连最淘气的孩子也不这么喊她。当面背地都不这么喊。大家都打从心底里敬重她。不过,正逢女孩儿最好的年龄,却不得不一瘸一拐地走路,总归是件难过的事。人们也会在私底下替这个好姑娘可惜。
郎玉珑走起路来挺难看,但她坐定在诊室的桌子前时,却是一尊无与伦比的美神。所以,那个从省城师大来的大学生,会在第一眼看到她时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个大学生姓马,来县一中实习一个月,被叫做马老师。他长得瘦高斯文,戴个眼镜,看起来像是城里长大的,没晒过大太阳没挑过百八十斤担子的那种人。马老师吃不惯这里的东西,犯了胃病,来县医院开药,正逢上当班的郎玉珑。
马老师真的是被郎玉珑的美给震到了。这个年轻的女医生长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身上的白大褂干干净净。她的表情宁静里含有关切,问话的语气和看人的眼神都漾满了温柔。马老师觉得不可思议,如此恶劣的水土却养出这么出挑的美人,如此出众的美人竟还葆有这样温和的脾性。
之后的半个月,马老师隔三差五地头疼脑热,三天两头往县医院跑。他是什么心思,谁都清楚。这天,马老师走进诊室,忽然抓住郎玉珑的手,说:“郎医生,玉珑,我要走了,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喜欢你。”不等郎玉珑反应过来,他又说,“我已经和省城的重点中学签了约,我家在省城医院有关系,可以把你调过去。相信我,我们生活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的。”
郎玉珑挣开手,说:“你不要冲动。”马老师急切地说:“我没冲动!我喜欢你!真的!我从未见过你这么完美的女子!”
郎玉珑想了想,说:“别冲动。来,我先给你倒杯水。”然后,她拿起杯子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屋角,取出桌子下的开水壶倒了杯水,又一瘸一拐地走回来,把冒着热气的一杯水递到马老师的跟前。
马老师没有接这杯水。他转身离开了。再也没出现在县医院里。
唉,这郎玉珑的命,真的不大好。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原谅二爸不负责任地离家出走,也不能原谅爸爸和二妈之间不道德的关系。随着年纪的增长,受多了世事的摧折,我对旁人才多出了几分理解和体恤。命运的利刃在心上留下一道道或深或浅的划痕,伤口结痂后,外表是硬朗了,内里反倒变得更加柔软。我明白了,众生皆贫弱,人人都会犯错,没有一个生命活得轻松。于是,我也就理解了很多人。
我理解了二爸。作为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男人,龙背河就是他生命的根基,郎家村世代相传的规矩礼数构成了他的文化心理。二爸所肩负的重担,是外来的二妈所不能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