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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戴氏忙着下地,就让保姆给七小讲讲故事,好打发光阴。这个保姆只会讲吓孩子的鬼怪故事,什么专爱吃孩子眼睛的怪鸟,什么专爱偷孩子魂灵的僵尸鬼等等。以往每讲一回,七小都会被吓得笑起来。因为受过两只怪鸟似的疯老鹅的气,这一回七小咬定了不听鬼怪故事。保姆没法子,搜肠刮肚找出个自己做姑娘时听的一个故事。故事名叫“白蚕姑娘”。白蚕姑娘从小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父母就生了她一个独女,从来不要她干活。裹的小脚像菱米子,想走也不能够。整天待在家里,大门边也不出,难得跟太阳打个照面。白蚕姑娘像一条只会吃桑叶的白胖胖的蚕。唯一的指望就是被富家公子娶了去,结个蛹然后产子,继续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一天又一天,白蚕姑娘已是胀破皮的水蜜桃了,可是还等不来采摘的人。一年又一年,白蚕姑娘的父母已成了枯树老藤了,相继撒了手。白蚕姑娘没人侍候,三五天过后已不像个人了。白蚕姑娘忍不住饥饿,摇晃着在家里找吃的寻喝的,家里有米烧不成饭,天井里有井却打不上来水。白蚕姑娘又摇摇晃晃走出家门,遇到个过路的庄稼人。
白蚕姑娘有气无力地说:“我是个好女人,求你带我回家吧!”那庄稼人说道:“你伸出手让我看看。”
白蚕姑娘伸出手,那庄稼人一看白蚕姑娘手上一点老茧都没有。那庄稼人又说道:“让我看看你的脚。”
白蚕姑娘伸出脚,那庄稼人一看那是两只裹过的小脚。
那庄稼人叹了一口气说:“姑娘,小脚中看不中用,我哪有闲钱供养你?”
那过路的庄稼人摇摇头走了。
就这样,白蚕姑娘饿死在家门口。
听说白蚕姑娘死了,蒋七小吓得直吐舌头。
那保姆还在念叨刚讲的故事:“小脚好看不当饭”。这话一出口,保姆想捂嘴都来不及,无意中这样一说,要是七小听懂这句话,不坏了蒋家的好事吗?
第三天清晨,蒋诚和蒋戴氏吃过早饭,匆匆到田里去了,一整天的农活等着他俩安排。蒋七小也跟着醒了。头没梳,脸没洗,就坐在踏板上扯裹脚布。溱湖人家大多喜欢用架子床,因架子床高一般都配一块“踏板”。这踏板大约一米宽、两米长,用于上下床过渡用。
夜间歇鞋子,白天坐孩子。小孩子喜欢把踏板当作戏台,在上面玩一些让自己开心的小名堂。
现在蒋七小坐在踏板上,玩的是大名堂。
蒋七小裹脚已经裹了两天了,感到脚又胀又疼。再左看看右看看,两只小脚像猪蹄。加上白蚕姑娘故事的恐吓,蒋七小决定自己拆了裹脚布。
保姆在外间正准备早饭,就听到蒋七小在房间呼哧呼哧在做什么事。忙走进来一看,“老天爷啊!”保姆失声叫道。
蒋七小脚上的裹脚布都没了,全绕到了自个儿脖子上,蓬头垢面,像个从阎王殿逃出来的小鬼。只剩下两只大眼睛还有点像她的大名“秋月”。
蒋七小不让保姆碰她,一碰就拽裹脚布,学猫叫学狗叫,还龇牙咧嘴地要咬人。保姆不敢碰她,怕她勒了脖子。没办法,赶紧出去找人去给主家报信,说蒋七小把裹脚布缠到脖子上去了。农忙找不到闲人。去报信的人是蒋诚的本家侄子蒋和小,天生有点结巴又有点半傻,大家都叫他呆和小。呆和小平常浑身都在冒傻气,可他居然也晓得宝贝堂妹蒋七小。
呆和小得了保姆的令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蒋诚跟蒋戴氏站在洋风车旁朝水田里抛秧,远远地就叫起来:“七———小———没———得———命———啦———”
那洋风车正呼啦拉地转着,呆和小好不容易喊出来的声音根本就跑不进蒋诚跟蒋戴氏的耳朵,都被风车刮走了。
呆和小奔到蒋诚跟前,脸色发青,嘴唇发紫。还是蒋戴氏眼尖,先看到呆和小。
蒋戴氏忙问道:“什么事?呆和小!”
呆和小直喘粗气,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两只眼睛死鱼似的瞪着蒋戴氏,挣扎着抬手指着来的方向。“家里出事了?”蒋戴氏心里咯噔一下:“呆和小,是不是我家失火了?”
呆和小直摇头。“七小掉到河里去了?”蒋诚赶紧问。
呆和小还是直摇头。
蒋戴氏急得双脚齐跳:“和小你着急说不出来,你就唱吧!”“七———小———没———得———命———啦———七———小———勒———死———啦———呃噪噪”呆和小真的学着唱凤凰唱了起来。蒋戴氏、蒋诚一听,脱在田埂上的鞋子都来不及穿,撒腿往回跑。蒋诚夫妻俩刚冲到房间口,就听到“汪汪、汪汪”的叫声。
抢进去一瞧,夫妻俩不禁乐了,七小正在踏板上边爬边学狗叫。蹲在一旁的保姆见蒋戴氏回来,欢喜得流下泪来:“菩萨保佑,七小妈你可回来了,七小不肯裹脚,还难为自己。”
见到妈妈回来,七小“喵———”地一声,像卖乖的小猫一下子钻进妈妈的怀里。
蒋戴氏又惊又喜:“妈妈身上有烂泥,手上有泥浆。”
七小哪管得了这些,直着嗓子哭着说:“肚子疼死了!
妈妈———”蒋戴氏慌了神,忙叫蒋诚去请郎中。蒋诚正欲转身出门,蒋七小虎狼神似地冲上来,一双小手紧扯着父亲卷起的的裤腿。蒋诚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肚子不疼了。”蒋七小哭叫道。
一时间,蒋诚跟蒋戴氏都没了主张,七小今天中了什么邪了?保姆走上来抱起七小问:“七小,不裹脚肚子就不疼了?”
七小直点头:“我不做白蚕姑娘!”
蒋戴氏问保姆:“什么白蚕姑娘?”保姆估摸瞒不过去,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白蚕姑娘的事。“什么小脚好看不当饭,村妇之见!那些大户家的小姐们都饿死了?那些裹脚的小姐都是凤凰,琴棋书画女红针线样样拿得起来,谁像你们这些大脚板的女将,只会拿钉耙扫帚干粗活。”从不高声的蒋诚因为生气,声音高得发尖。
要是放在平日,蒋戴氏肯定要跳起来,蒋诚竟敢把她跟保姆说成一堆。自己脚是大,那是因为娘家田多人手紧,没条件给自己裹脚当小姐养着。再说要不是娘家帮扶,自己脚当铁锹手当耙,这“风扫地来月点灯”的蒋家能有今天?平常蒋诚算是百依百顺的好男将,今日里都是因为七小的事激的。蒋戴氏一股怒气在肠子里绕了几大圈,也就消了。
保姆抱着七小一边哭,一边低声说:“我舍不得七小受这份罪。”七小见保姆哭,受了感染,又重新哭了起来。
蒋诚气得坐在门槛上。
蒋戴氏忙打圆场:“别哭了,都是为七小好。”她从保姆手上接过七小,“你快替我到田里去,那边等着人打秧把子呢。”
打秧把子,就是站在田埂上,把起好的秧苗一把一把地抛给在田里插秧的人。这活计,既要臂力好,又要眼力好。看到哪个插秧的人身边秧把子快没了,得赶紧打过去一个,还得不偏不斜正好落在插秧人的反手边。反手添秧正手插。能插秧的很多,能打秧把子的很少,都是些眼力结实的能人。
蒋戴氏让保姆去打秧把子,算是还给了保姆一个面子。
保姆把七小递给蒋戴氏,抹了抹眼泪,匆匆离去。
几天后,曾经为蒋家立下汗马功劳的九张嘴被请了过来。
这位“谈谎媒”的行家里手,因为说成了蒋诚跟蒋戴氏的婚事,在时堰地面上的名头更是家喻户晓。“谈谎媒”,在溱湖算不得欺骗,或者说那是大家都不反感的巧事。坏人婚事那是损德的事,成人之美自然是积德的事。这当中也包括说“谈谎媒”的。九张嘴因此被看作急公好义的女宋江,谁家有点麻烦事,邻里起了争执,大家都愿意找九张嘴出面调停、拿和。
那时侯,时堰虽说也是个镇,其实更是个比村庄大一圈的乡。在溱湖东边,这些田多的同姓和异姓的大户聚在一起,砌房造屋,修些路搭些桥,再出资办个私塾,延请一两个郎中设个医馆,这些加起来,差不多就成了时堰。时堰不比溱潼豪富,没有茶馆之类的休闲场所。所以九张嘴出来说事儿,都是被当事人请到家中叙谈。当事人总是拿出家里最好的茶酒饭菜招待。这时候九张嘴总是先说上一句:“吃归吃,理归理”。
这话简单,但很要紧。吃得好就说得好,那不宽裕的人家会永远吃亏。不过九张嘴还是喜欢请她说事的人家有好酒好菜,面子、肚子都受用。近一两年来,九张嘴有点儿爱端酒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