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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惊奇:“从那窗口射到这窗内,——有如此好箭法?”
毛晋元道:“孟国泰箭法如古时李广一般,百发百中。不然。如何营里上下都称他作‘神箭孟三郎’。”
狄公略一思索说道:“此箭会不会就在这房内射的?”
方明廉道:“这不可能。从门口射来的箭只可能射到他的头盔,只有窗外射进来的箭,才有可能射穿他的肚腹。而窗外值戌的四名军士昼夜巡视。——这房子虽简陋,究竟是苏镇副的私舍,一般人不能轻易进出。事实上出事那天,苏镇副进房之后至施仓曹进房之前,并无闲杂人等进来过,值戌的军士众口一词证实这点。”
狄公又问:“那么,孟国泰为何要杀害苏文虎呢?”
毛晋元抢道:“苏镇副操演极严,动辄深罚,轻则呵斥,重则赐以皮鞭。几天前,孟国泰挨了苏镇副一顿训斥,他当时脸色气得铁青。孟国泰每以英雄自诩,蒙此耻辱,岂肯干休?”
施成龙摇头道:“孟国泰受苏镇副训责不止一回,岂可单凭受训斥,便断定是孟国泰所为?”
狄公道:“射杀苏文虎之时,是谁看见孟国泰在对面军械库窗口晃荡窥觑?他可是亲口作了证?”
毛晋元答道:“有一小军校亲眼看见那孟国泰在军械库拨弄一张硬弓,神色慌张。”
方明廉叹了口气道:“那日这小军校偏巧去军械库西楼找一副铠甲。西楼上偏巧也开一小窗,离军械库窗口两丈多远。事发当时,是他从西楼那小窗口望见施兵曹在这房中大惊失色。叫喊不迭。他不知出了何事,正欲赶下楼来。隔窗忽见军械库内孟国泰正在拨弄一张硬弓。事后调查,孟国泰也供认不讳。”
“那小军校在西楼便不能放暗箭么?”狄公诧异。
毛晋元拉狄公到窗前,指着西楼道:“那一窗口倘使射箭来,倒是能射着当时在房中的施成龙。——那个小窗口根本看不到苏镇副的身子。”
“那么,盂国泰因何去军械库呢?”狄公又问。
方明廉面露愁苦道:“他说,那天操演完,他感到十分疲累,回营盘正待躺下休息,却见床铺上一纸苏镇副的手令,命他去军械库等候,有事交待。我要他拿出那纸手令,他却说丢了。”
狄公慢慢点头,沉吟不语。又去书案上拈起那支长箭细细端详。那支箭约四尺来长,甚觉沉重,铁镞头十分尖利,如燕尾般岔山两翼,翼有倒钩。上面沾有血污。
“方将军,想来射杀苏文虎的便是这支箭了?”他一面仔细端详手中那件杀人凶器。
箭杆油了红漆,又用红丝带裹札紧了,箭尾则是三茎灰紫发亮的硬翎。
毛晋元道:“狄老爷,这是一支寻常的箭,苏镇副用的箭与营寨内军士的箭都是一样的。”
狄公点头道:“我见这箭杆的红丝带撕破了,裂口显得参差不齐。”他看了看周围几张平静无异常的脸,又道:“看来孟国泰犯罪嫌疑最大,种种迹象都与他作案相合。
下官有一言不知进退,倘若方将军不见外,可否让下官一见孟国泰。“
方将军蓦地看了狄公一眼,略一迟疑,便点头答应。
毛晋元安排一名姓高的小军校陪同狄公去军寨尾角的土牢。那小军校正是事发时亲见孟国泰在军械库拨硬弓的证人。狄公一路与他攀谈,乃知小军校平时十分敬重孟国泰。
问到案子本身要紧处,小军校言语锐减,微微局促,似十分负疚。
两人来到土牢,小军校与守牢军士递过方将军的手令。军士不敢怠慢,赶紧掏出管钥,开了牢门。
“呵,老弟,可有什么新的消息?”孟国泰体躯丰伟,十分雄武,虽身陷缧泄,仍令人栗栗敬畏。
“孟大哥,蓬莱县县令狄老爷来看望你了。”小军校言语中闪过一些胆怯。
狄公示意小军校在牢门外等候,自己则钻进了土牢:“孟国泰,下官虽初次见你。
却与马荣、乔泰一般称呼了。不知你有何话要说。倘属冤枉,下官定设法与你开脱。“
孟国泰闻听此言,心中一亮。呆呆望了狄公半晌,乃叫道:“狄老爷仁义慈悲,我孟某实蒙冤枉。奈何木已成舟,有口难辩。”
狄公道:“倘若果属冤枉,作案的真凶必然忌恨你与苏文虎。正是他送的假手令,诱你上当。一箭双雕,除了你们两个,你不妨细想这人是谁。”
孟国泰道:“忌恨苏镇副的人许多。他操演峻严,苛虐部下,就是我也三分忌恨他。
至于我自己,似无仇家,朋友倒有不少。“
狄公也觉有理,又问:“事发的前一天晚上,你与乔泰、马荣分手回军寨后,都干了些什么?”
孟国泰紧皱双眉,望牢顶苦思了片刻,答道:“那夜我喝得烂醉,回到辕门,守值的一个军校将我扶同营盘。那日因是寨里放假,故弟兄们都在饮酒作乐。我便乘兴与他们谈了那件遇见的好事,这事衙上的乔泰、马荣也知道。我们在海滨酒家时遇见两个慷慨大度的新罗商人,一个姓朴,一个姓尹。两下一见如故,十分投机,他们不仅为我们会了酒账,又说等他们京师办完事回来,还要专治一席,与我们三人深谈哩,哈哈。第二天,谁知筋酥骨软,操演毕便觉头晕目眩,浑身困乏。急回营盘正欲睡觉,却见了苏镇副的那纸手令。”
“你没细看那纸手令是真是假?”狄公问。
“我的天!哪里辨得真假?那大红印章分明是真的。”
“你在军械库等候了半日,终不见苏文虎上来,对否?”
“是,老爷。我等得心焦,便拣了几件兵器拨弄拨弄,也拉过那张硬弓。可我哪里会向对面楼下苏镇副的房间放暗箭啊?”
狄公点头说:“既然是方将军错判了你,你有何证据证实自己的清白?”
孟国泰摇了摇头。
“狄县令对盂国泰印象如何?”方将军问。
“下官以为孟国泰不像是行为苟且之人。不过他只说是冤枉,却提不出为自己辩解的证据。下官是局外人,岂可越俎代庖,滋扰方将军睿断。哦,下官还有一事拜托,贵镇军衙送付县衙档馆的公文中少了甲卷四百零四号抄件,敬劳将军嘱书吏再抄录一份转赐,好教敝衙档馆资料齐全。”
方明廉心中嘲笑狄县令迂腐,又不好推阻,便令左右将掌管军衙公文的书吏叫来,井带上四百零四号公文的副本。
片刻,军衙的书吏前来叩见方明廉和狄公。恭敬递上四百零四号公文的存档副本。
狄公接过翻阅,见是晋升四名军校的呈文。公文共两页,第一页上是军衙的提议,及四名军校的姓名、年庚、籍贯、功勋,盖着苏文虎的印章。第二页却只有一行字:“敦候京师兵部衙门核复准请。”下面是方明廉的朱钤,注着签发日期及公文号码:甲卷四百零四号。
狄公摇头说:“这公文想是拿错了。我丢失的那份,虽同编人甲卷,却是关于军需采买、钱银出纳事项的。因为紧挨着的四百零五号公文上有手批:”参阅甲卷四百零四号公文办‘。——这四百零五号系军营购买戎服铠甲的,故四百零四号内容必不会是四名军校职衔晋升的人事呈文。“
方明廉笑道:“我们这里公文确也大多,莫说我弄不清,专办掌管的书吏已增至四名,都还理不清头绪来。甲卷已四百多号,乙卷、丙卷、丁卷、戊卷都已有二三百号。
唉,只恨军寨内秀才大少,文牍大繁。——说实在的,我只要炮台的铁炮打得响,番寇进不来便行。哪有精力去一一验看这些烦琐乏味的公文。“
狄公将那四百零四号公文还与那书吏,苦笑一声,便起身拜辞。方明廉送狄公到辕门。马荣、乔泰在辕门正等得性急,见狄公出来,也不便细问,便护着狄公走下辕门外险陡的石级。
正午火辣的骄阳烤得海面发烫。官船在海口绕了个大弯后,便驶人水波平缓的内河,官船上张着一幅水绿色凉篷,狄公坐在一张竹椅上,将适才在军寨内的详情细末,一一告诉了马荣、乔泰。狄公呷了一口香茶,沉默良久,静下心来。此时舵浆鸦轧,波声汩汩。低飞的水鸟有时闯进了凉篷,倏忽回旋又鼓翼高飞。
狄公突然说:“我见施成龙和毛晋元两人对此案的见解最是相悖,施成龙说孟国泰无罪,而毛晋元则坚持说正是孟国泰杀的苏文虎。你们平日可听孟国泰谈起过这两个人,尤其是毛晋元,他是否忌恨孟国泰?”
马荣答言:“盂国泰从未谈起过施成龙,只是说起过毛晋元这个人狡诈多疑,秉性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