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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皱眉道:“这沈三一眼便知不是善类,恶人相磨,致有今日。马荣,再将那席片掀去。”
马荣将竹篮放到桌腿边,重新遮上油毡。又轻轻将覆盖尸身的芦席揭去。
尸身赤裸。——形体匀称,皮肉细腻,肩背浑圆,肱股紧凑。
马荣又道:“一副好身段!论气力胜阿牛有余。老爷,你看他颈根上有条青紫血痕,不用分说,必是绳索勒死无疑。——阿牛先勒死他,再用神斧砍下他头来。”
狄公点了点头,一面用手心平贴在尸身胸口,然后弯了弯死尸的腿胯膝肘。
“方校尉判断不错,果是午夜被害。”狄公自言道,一面将尚未僵硬的手臂轻轻放下,用手掰开死者紧握的右拳。——掌心平滑细软,又细看了十指。狄公不由皱起了眉头,心里怵然透过一丝寒气。——撇下手掌,又细细查看了死者的双脚。
“洪亮,墙角那个血迹沾满的包袱想来是死者的血衣吧,快提来与我摊开。”
狄公从包袱里抽出一条长裤去尸身双腿上一比,不禁失声道:“这头颅和尸身不是一个人的!”
洪亮、马荣吃一大惊,望着狄公愤忿的神色,呆若木鸡。
狄公看了洪亮、马荣一眼,解释道:“被杀的不止一个沈三,而有两个人。这里是沈三的头、另一个人的身子。凶手有意将两个死人的身首调换了,藏匿起沈三的身子和另一颗人头!”
洪参军惊魂甫定,忙问:“老爷这剖断从何说起?”
狄公道:“那头颅固然是沈三的,方校尉认得出,仵作也不疑心。然而那尸身细皮白肉,体态匀健,手心脚掌一无脐胝。这个尸身比沈三的显然要高出一截,那血衣原不是穿在尸身上的。凶手果有手段,竟瞒过了我们的仵作。看来这案情迷离朴朔,远非一般泼皮无赖斗殴所致。”
洪亮如大梦初醒:“老爷,我们该如何办?”
“我们切不可惊惶声张,也权作不知,只认定是沈三一人被害。封厝这尸身,暗中查访。”
“那么,如何去找沈三的身子与另一颗人头呢?”马荣困惑。
狄公淡淡一笑:“这正是我要苦苦思索的。然而更要紧的是弄清凶手作案的动机,他为何要调换两具死尸的身首。——我们此刻还得去问问阿牛。”
大牢与后衙偏厅只隔了一堵围墙,正是顺路。阿牛已套了铁锁链,坐在牢里唉声叹气。
禁卒打开牢门,狄公进去牢里,洪亮、马荣在牢门外守候。
“老爷,小人实是冤枉。小人与沈三厮混多年,虽时常争吵,但心性脾气还是相投的,哪里会动手杀他?那柄大斧小人也未曾见过。”
狄公拣了一个石凳坐了,和颜悦色问道:“本堂这里来正是感到案情蹊跷,还有几句话要问你。——杀沈三的果真不是你,那么又会是谁?再说,你衣裳上的血迹又是哪里来的?”
阿牛看了看身上褴褛的衣衫,果是溅了几处血迹。
“老爷高高在上,小人委实不晓得身上如何会有这血迹,记得在酒店里时尚未见着。——沈三为人刁赖,自然有人恨他,但恨他也不至于会用斧头剁下他头来。又有谁会下如此毒手?”
阿牛搔了搔头皮,乌珠骨碌碌转,忽的愣定不动了。
“老爷,莫非……莫非沈三他遭遇上了……”阿牛的眼睛间出异常恐怖的光。
“沈三他遇上谁了?”狄公急问。
“老爷,那紫光寺里有一个幽魂,时常出没。每当明月三五之夜,她必然出来游荡,披头散发,穿一身雪白的长裙。听说平昔便躲在禅房西端墙根的坟头里,那里原是一片花园子,因被这幽魂占了,谁都不敢挨近一步,人都说那幽魂最要掐断人头,吸尽人血。——适才大堂上小人一时懵懂,忘了这事。此刻想起,又逢老爷来问,想来必是那幽魂作的祟,不然又如何果真掐断了沈三的头。”
狄公忿然站起:“休得胡扯枝叶,蒙混本官。我再问你,沈三近来可与哪个吵过架?不是喝了酒胡闹,而是真缘了什么仇隙,譬如钱财女子……”
“老爷倒提示了小人,沈三上个月正与他兄弟沈五大闹了一场。那沈五真是个欺心灭圣的歪货,他仗着几个臭钱竟将沈三相好的粉头夺了去。沈三咒誓要杀他兄弟,沈五吓得带了那粉头躲到且末镇上,再也不敢露面。沈三也只得自认晦气,怨那婆娘薄情,哪里还真有本事赶去且末镇上追杀。”
狄公又问:“沈三的相识中可有一个体躯丰伟,细皮白肉的汉子。”
阿牛眉头紧攒,想了半晌,遂答道:“小人有一回确见他与一个体干魁伟的汉子在一处小声陪话,那汉子倒正是白皮嫩肉的,又不留胡须,像是个经纪人,穿一领毛蓝葛袍,戴一顶黑弁帽,模样楚楚。”
“你倘若见到此人,可还认得?”
“老爷,这个便难说了。记得他们当时站在紫光寺的殿角后说话,小人走过时只瞥了一眼。后来小人问过沈三,沈三叱小人休管许多闲事。”
狄公道:“阿牛,你记得的愈多,愈能早日开释。今日赶紧搜索肚肠,明日大堂上再认真回活。”
阿牛磕头如捣蒜:“小人有知道的,不敢隐遮半点,只求老爷详情超豁,饶过一命。”
狄公走出牢门,对洪亮、马荣道:“阿牛果是被人做下圈套拿来顶缸的,这案子明日还须细审。”
三人过了围墙,狄公笑道:“今日是喜庆日子,府邸寿宴已开,我得赶去与内眷们奉陪几杯。午后洪亮与我一同去紫光寺现场勘察,马荣则去市廛各处与各路流民厮认厮认,仔细打问那曲柄神斧的机关。遇有庙祝、野僧、巫觋的尤要缠住不放,务必问出些内情委曲来。
第六章
午宴尚未撤席,狄公便匆匆赶到衙厅,洪参军、方校尉早在那里等候。——狄公、洪参军褰袍上了官轿,八名衙役抬起如飞一样出了县衙大门.径直向东门而去。
轿中,洪参军问道:“老爷,我至今尚不明白这凶手为何要调换过死尸的身首。”
狄公苦笑一声:“这个我一时也猜揣不出,不过有两条是可以推想的。一,凶手要掩盖他杀死另一人的罪迹,二,不想暴露沈三的尸身。此刻我们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沈三的尸身和那另一颗人头,有了这两样,便不难判出凶手作案的目的和调换身首的用心。我猜来,这两样东西必定藏在紫光寺内外的隐蔽处。”
官轿出了东门,很快便到了紫光寺的山脚下。山脚下有十来户人家和一爿小小的酒店。酒店里三三五五的乞丐、流民好奇地远望着官轿,俄尔围拢起一群看热闹的闲人。
“洪亮,传命番役只说是去寺中寻找一件箱笼,休让闲人探知内情。”
狄公、洪亮下轿,依方校尉指点举步登山。四名衙役跟随,另四名守在山根,布置禁戒。
进了一座高峨的石牌楼,便是平缓的山道。夹道古柏笔立,浓荫垂盖,遮隔了亭午的日光。一路山鸟嘤嘤,凉风习习,顺序观赏,并不觉疲乏,竟有山荫道上,目不暇接之感。
正流连得意之际,不觉已到山顶。迎面一曲红墙逶迤出露碧树间,山门外四株苍虬,偃蹇欹曲,莫辨岁年。重歇山檐下一方古匾,上书“紫光禅寺”四个斗大金字。古匾前后罗雀群飞,唧唧嗓鸣。
狄公仰头看了半日,心中赞赏,好个幽静所在。又想到可怕的杀人案正发生在这寺院里,不禁紧蹙双眉。
方校尉道:“这山门右边有一曲羊肠小道,直抵清风庵。紫光寺废弃多年,清凤庵尚有香火佛事。住持的大士,名唤宝月。”
狄公抚须点头,这个宝月正是今夜狄夫人做寿恭请的唯一外客。
“我们先去大殿内看杀人现场。”狄公道。
方校尉前头引路,狄公一行进了山门。迎面便见一对爬满紫藤的七级石浮屠,古色斑斓,嵯峨切云。当中一条鹅卵石径,夹道是两排齐整的碑碣。左右两溜禅房破旧不堪,禅房正中各一偏殿,偏殿外原是花畦,篱笆参差。篱内碧草凄凄,野卉寂寞。
“阿牛被捕时正坐在那一边花畦的白果树下打吨。”方校尉指点道。
狄公听罢,并不言语,径直步入大雄殿。
大雄殿内虚敞寂寥,阴风逼人。正中三尊大佛面目污黑,灵幢幡盖脏破不堪。佛座前的供桌一丈来长,桌上烛台法器荡然无存,却铺着条破草席。——那是沈三常年的床第,他死时也正身倚着那供桌的一条腿。
殿中除十二根楠木巨柱外,并无他物。两壁天罡罗汉,东倒西歪,结满了蜘蛛网,随处是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