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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荷兰:高罗佩-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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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人自幼随家父习学打铁,在此城开业已三十余年。家有拙荆和一子二女,合家五口人人体魄顽健,个个勤劳俭朴,虽按月纳课交税,仍有剩余,因此一日三餐不愁。不时尚有荤腥下饭。小人得个闲还常去书场寻个座位,日子久了,书文戏理也能知个皮毛。小人觉得自己虽家世单寒,但与城中许多饔飧不继之家相比,小人的日子算是十分舒心和美了。
  (饔飧:读作‘庸孙’;饔飧不继:指生活贫困,了上顿没有下顿。)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日,钱牟的爪牙见犬子年轻力壮,便将他掳去,逼他侍候恶主。小儿名唤方景行,只因从小长得虎头虎脑,故人都管他叫方虎……”
  狄公不等方正讲完,急问:“钱牟何许人也?”
  方正答道:“此人乃当地一霸,自篡夺兰坊理刑军机大权,于今已八载有余。他蚕食鲸吞,巧取豪夺,占去全县一半良田沃土,城中店铺商号,十家就有三家为他所开。他每隔五七日便遣人去州衙打点行贿,疏通关节。那帮贪官墨吏本为群肉复生之辈,又得了香火钱财,也就稀里糊涂信了他的鬼话,进而习非成是,信口雌黄,胡说什么着非钱牟在此砥柱中流,番胡犯境,兰坊易手则势在必然,不可避免。”
  (髀:读‘毕’,大腿;髀肉复生:因为长久不骑马驱驰;生活安逸;大腿上的肉又长起来了,比喻久处安逸,无所作为。——华生工作室)
  “钱牟在此目无王法,倒行逆施,前几任县令都默许了?”
  方正回道:“外放到此的几任县令初时还都有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气候,但不久便都息事宁人,退避三舍了。这些软骨头见钱牟财大气粗,炙手可热,也就趋炎附势,曲意逢迎,做了傀儡。一旦他们就范,钱牟便以重金相谢,从此与他们相安无事。他们在此倒是声色犬马,脑满肥肠,却苦了我们一县黎民百姓。”
  听到此处,狄公脸一沉,冷冷道:“你此话好不荒唐!某一边城小县一时被恶霸篡了大权,虽属不幸,亘古有之;某一县令软弱无能,竟含垢忍辱,委屈求全,此情亦非鲜见。但你说八年来历任县令都是不为玉碎,宁为瓦全的软骨懦夫,竟都屈从于钱牟的淫威之下,无一例外,本县实难相信!”
  方正冷笑道:“这就是我们兰坊百姓活该命苦!四年前,倒是有一位县令不甘太阿倒持,认贼作父,决意除掉钱牟,谁知半月之后,他却身首异处,暴尸河沿。”
  狄么忙问:“这位县令可是姓潘?”
  方正点头道:“正是!”
  狄公道:“其时有本申奏朝廷,称西疆胡戎犯境,潘县令亲率兰坊军民浴血退敌,不幸为国捐躯。当时本县正在京师,记得他的尸体按国礼移至长安下葬,圣上又降恩追封他刺吏之职。”
  方正道。“老爷有所不知,此乃钱牟杀官欺君掩人耳目之骗局。小人久居兰坊,四年前从未有胡戎犯境之事,何来沙场献身之说?潘县令分明是遭了钱牟暗算而死。”
  狄公道:“你再讲下去:”
  “就这样,方虎被迫做了钱牟的家奴,从此小人再也没有见到他一面。”
  “人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话正应在小人身上。没多日,一贯作淫媒的牙婆前来面见小人,言称小人的长女白兰早达标梅之期。应该有个婆家,又说钱车一向怜香惜玉。愿以纹银五十两将她买下,收做偏房。小人当然不肯将小女抛入火坑,便一口回绝。岂知三日后,小女去市廛购物,却再没见回来。小人三番五次去钱宅央求见她一面,每次都遭一顿毒打,被逐出大门。
  “先失独子,已是飞灾横祸,又失爱女,更是雪上加霜。拙荆经不起这等打击,从此一病不起,终日缠绵悱恻,椎心泣血,半个月前,竟悲愤而去。小人操起祖传宝剑,径去钱家拼命,却被家了截住,一顿棍棒,将小人打得头破血流,抛扔街心。七日前一伙泼皮又一把火将小人店铺烧成灰烬。遭此回禄之灾,小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带了次女黑兰弃城而逃。人得山中,偶遇一帮弟兄,一打听,他们也是被钱牟害得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人,便入了他们一伙。今日晚间,我们第一次出来打劫行商客旅,不期却遇上老爷一行,到头来死的死,伤的伤,小女黑兰也遭生擒。哎,可怜方正命途多舛,说也枉然。”
  (舛:读‘喘’,不幸。)
  书斋内一片沉寂。狄公正欲将身子向后靠去,忽想起椅背已坏,忙将双肘重又搁到书案之上。沉默片刻,狄公说道:“你讲得倒是十分哀戚,只是本县听惯了这类故事,也就不觉新鲜。方正,若是你以谎言欺骗本官,定不轻饶,若所言皆是实情,本县当推迟审判,从容处置。”
  方正叹道:“老爷,信不信由你,小人左右是个死,纵然老爷开恩不杀小人,钱牟也决不会让小人活下去的。”
  狄公一个示意,乔泰立起,将方正押回大牢。
  狄公离座,在书斋内踱起步来。乔泰回来,狄公停步说道:“方正所言分明都是真情实话,恶霸钱牟在此弄权,前几任县令只不过是惟他命是听的傀儡。当地百姓对我们冷眼相待,原因就在于此。”
  乔泰拳头打在膝上,说道:“难道我们也在钱牟面前低头不成!”
  狄公淡然一笑道:“时候不早了,你二人也好退去将息,明日我有许多差使要委派你等。我还要在此看看旧日档目案牍,半个左右时辰也就离去。”
  乔、陶二人意欲留下相助,狄公执意不肯,二人只好作罢。
  乔泰、陶甘离去后,狄公手捧蜡烛,走进隔壁档房,用衣袖拂去公文箱标签上的灰土霉迹,仔细一瞧,却见手边一箱案卷箱盖上写了八年以前的日期。
  狄公将此箱移至内行书斋,取出卷日,铺子书案之上,略一瞥,便知多半均属县衙庶务之类,但箱底却有一个小卷,上面写着“倪氏兄弟财产案”七个大字。狄公坐下。展开案卷研读起来。
  原来此乃一起涉及财产继承权的讼案。退职黜涉大使倪寿乾息隐兰坊,九年前病故,身后二子为争遗产打起了官司。
  狄公闭起双眼,极力回忆起十三年前他在京师任法曹时的往事。其时倪寿乾威震朝野,名闻海内。他为官一生。以其经天纬地之才,为国宣劳,造福黎庶,因而口碑载道,誉满华夏。圣上见其政绩显赫,腹有鸿猷,龙心大悦,遂降恩钦赐其政事堂宰相之职,参议朝政。但正在此时,倪寿乾却突然托病辞官,到一边县安度晚年去了。圣上亦曾以金玉良言苦苦劝留,只是挽留不住。狄公记得明白,倪寿乾此一不寻常之举曾一时轰动朝野,引为奇闻。
  (猷:读‘由’,计划。)
  如此说来,这兰坊却是倪寿乾度过桑榆暮景的地方。
  狄公再次将案卷慢慢打开,又从头至尾细阅一遍。倪寿乾隐退兰坊之时乃一年过花甲之鳏人。膝下有一独于,名唤倪琦,三十岁整。倪寿乾来兰坊不久便娶了填房,其妻梅氏乃郭外乡间一小家碧玉,年方一十八岁。也是陈种落在肥田,六十老翁与二九妙龄小妻竟生下一子,取名倪珊。
  这对忘年夫妇虽称不上珠联壁合,龙翔凤翥,却也知疼着热,相敬如宾,又喜得一子,更添一层恩爱。可怜倪寿乾这棵枯树说倒就倒,九年前一病不振,虽延医调治,终无见效。终前将长子倪琦及小妻幼子唤至病榻之前,留下遗言:他亲手所作山水风景画一帧留于孀妻梅氏和幼子倪珊,其余家产由长子倪琦继承。又嘱咐倪椅务将画轴归于他后母母子。交代完后事,便咽了气。
  (翥:读‘住’,振翼而上,高飞。)
  狄公看那案卷上日期,知道倪琦现年四十三岁,梅氏三十一岁,倪珊也已十二岁了。
  案卷上写道,倪寿乾头一天人士下葬,第二天倪琦就将后母及幼弟逐出了家门,言称亡父终前遗言分明暗指倪珊非他亲生骨肉,故将她母子扫地出门乃理所当然。
  梅氏不服,一纸大状将倪琦告到衙门,又对遗言予以否认,要求照旧章惯例由二子平分亡夫家产。不久,钱年便篡了兰坊权柄,形格势禁,这件案子也就因此拖延下来。
  狄公复将案卷卷起,心中寻思,初看梅氏似乎理亏。倪寿乾遗言中只留梅氏一卷画轴;他二人年纪相差太大,且梅氏又非他元配正室。从这两条看,梅氏可能确有外遇,做下了薄幸的勾当,但倪寿乾乃当世伟人,冰清玉洁,年高德劭,却以此异常做法知照世人倪珊非他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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