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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单身女子半夜行路不便,便领我去了荷香行院。亲手交纳鸨母十两银子,要她替我买办饰物,梳妆穿扮,佯称是他纳的小,只等风波平静,再将我领出送回夫家。如今听说衙门布告要捉拿卜凯,道他犯了王法。依奴家看来,卜先生不象是犯法的歹人,倒有点是做官人的气象。奴家这里句句是实,望老爷看了奴家薄面,详察就里,千万莫冤屈了无辜。”
狄公听罢曹英这一番叙述,果然句句中款,条条落实,料来不是胡编虚供。乃判曹英放归夫家,着顾孟平当堂领回。曹英又叩头再三谢恩,——顾孟平肚中怨忿,又不敢拂逆狄公意旨,只得自认晦气,上堂来谢恩将曹英领回不提。
16
退堂后狄公独自一个坐在书斋中啜茶,肚中不免又转思起那宗黄金走私案子来。显然,这里蓬莱县潜藏着一个走私团伙,而卜凯可能便是首魁——他是理财的圣手,于这腌臜营生,不是首魁也是要犯——罪犯们将黄金偷偷从海外运进,瞒过边关,再偷运到各州道去散售,谋获巨利。他们的手法或许正是将黄金铸成细条嵌入禅杖的长柄里,偷带上岸——边关的守卒对和尚的法器从来不多盘查,故正好做此手脚。
想到此,狄公传命乔泰、马荣分别去霓虹桥下顾孟平的花船和小菩提寺后殿神龛将两处的禅杖全数取回衙门细查。
乔泰、马荣走后,狄公又思索起王县令被暗害一案。——谋害王县令的动机至今不明,偷放毒药的漆匠究竟受何人指派?他的书札信函为何到了京师竟不翼而飞?而这里他的宅邸又不留下片宇只语,那册侥幸发现的簿册,除了卜凯,也没人可能参破。
狄公反复猜掇,忽然想到会不会王县令遇害与眼下的黄金走私有关联?或许是王县令勘破了他们的阴谋,记录下他们的罪迹,故招惹忌恨,以至被暗算身死。
白云寺的慧本极可能卷入这椿罪行,铜怫龛的石梁前倘稍一不慎,自己岂不同样步了王县令后尘?又有谁会疑心这中间藏匿有罪恶的阴谋。这阴谋与毒死王县令的阴谋有一点神合——让你自己去死,杀人者洗净了手,站干岸儿冷觑。——那么,除了白云寺的慧本,同伙的要犯还会有谁?顾孟平也可疑,金昌是走私黄金的重犯,那条夹带禅杖的花船正是他委托金昌经营的,他难道是真的一点不知情?——这时他忽的记忆起叶守本禀告海上可疑的迹象来,心中似乎又明亮不少。——倘顾孟平果是参与犯罪,那个曹鹤仙也必然牵入。他一个宿学老儒,一向崇孔孟排佛老,却非要将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一个年过半百而虔诚礼佛的残瘸老人,岂不可疑?想着想着困倦已极,不禁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狄公恍恍然醒来时,洪亮、乔泰、马荣已在旁边等候半日了。乔泰、马荣禀,经查检,所有禅杖的长柄皆是中空的,但并不见着有黄金藏匿。花船上的五个船工并那老鸨已押入大牢收拘。卜凯至今尚不见影踪,他们已派人去“陶朱居”监伺守候。。
狄公沉吟良久,口中念着:“卜凯,卜凯。”
洪参军道;“老爷,适才巡官来报,吴山已在南码头马市被捉住,我已命南门守卒迅即解来县衙。”
狄公点点头,道:“对了,洪亮,你此刻即去放了裴九父女,将叶守本叶先生也放了,并致歉意。告诉他等案子结束,我将亲自去他宅府拜访。”
洪亮遵嘱,刚要出去书斋,又回头说道:“老爷半夜还要去白云寺参加铜佛启行庆典哩,此刻乘早好好休歇一下吧。”
狄公眼睛忽的一亮,胸中豁然洞明,自言自语道:“莫,非机关正在这里?破案就在今夜。”
17
东门外日落时分起便亮出一片灯火,百姓早就听说白云寺要举行铜佛启行庆典,一时万人空巷,恰如潮水般涌出东门,来白云寺观看盛典。
近午夜时白云寺外已围得密匝匝水泄不通,百姓手上提着各种灯彩,汇成一片波涛翻滚的灯海,天上的星月反倒相映失色。
一阵铜锣响,两边八名衙役雁行而出,手持火棍开道,百姓纷纷让出一条路来。狄公官轿卤簿仪从拥簇,浩浩荡荡到了白云寺山门,慧本率众僧早在山门口恭候。
山门大开,天王殿内巨烛高烧,香烟氤氲,幢幡宝盖层叠,钟磐佛号连绵。几十名身披猩红袈裟的老僧八字排列到大雄殿下,各持法器引吭唱吹。大雄殿下早搭起一座高台,
高台四周围了一圈烛火,正中巨幅黄绫遮盖了一尊坐佛。佛座莲花下扎了四排木杠,三十六名年轻寺僧袒露一条胳膊,恭立高台两边。
高台前端正坐了大施主顾孟平,旁边空着一个座位,后面黑黝黝几排施主。狄公由慧本引导来到大雄殿前的高台下,顾孟平忙站起长揖施礼,众施主也一齐揖拜,拥狄公在顾孟平右首坐了。
两边众增又击起钟磐,敲动木鱼,高唱经诵。慧本一手持麈尾,一手持大觚,步上高台绕坐佛一周,一边将大觚内法水泼洒。随即下来高台将大觚传于狄公,请狄公首礼。狄公恭敬接过大觚向坐佛行礼,又将觚内法水尽洒在莲花座下。
(麈尾:用麈的尾毛做的拂尘的省称;麈:读‘主’,驼麈。即“麋鹿”。俗称“四不像”觚:读‘姑’,古代酒器,青铜制,盛行于中国商代和西周初期,喇叭形口,细腰,高圈足。——华生工作室注)
慧本接过大觚递于侍僧.传命大佛启动,一面闭目捻珠,口中念念有词。
两边三十六名轿手一声答应正要抬起铜佛,狄公已步上高台,示意众人肃静,他有话说。
“今夜无量寿佛启行,移座东都白马寺,恭逢隆盛庆典,本县特来志贺。但本县闻报,铜佛铸作时选料未精,火候有欠,故多疵暇,杂驳无光。本县为维护白云寺暨蓬莱县声誉计,传命匠工复验,惟祈补救,以兔佛面有玷,贻笑天下。”
众人一个个惊愕得面面相觑。
乔泰、马荣跳上高台,用手掀揭去那幅覆盖坐佛的黄绫。佛像暴露,顿时发射出黄澄澄夺目的金光。
衙役两边已护定高台,被拦在天王殿下的众百姓如决堤洪水一般涌到了大雄殿前。
马荣挽袖,挥剑朝佛耳猛地砍削,只听得铿然一声,宝剑折断了利刃,撒落下几丝屑末来。马荣撇了宝剑,捂住震得剧痛的虎口。乔泰从地上捡起那几星屑末交于狄公。
狄公高声宣道:“这尊无量寿佛不是生铜铸的,而是用黄金铸成的。这帮胆大包天的罪犯竟利用这种手段走私黄金,妄图谋取巨额不义之财。本县传命将僧慧本、顾孟平、曹鹤仙等人一并拘押,静候审理。
“他们一伙从海外偷运黄金入境,办法是将黄金细条装嵌在禅杖的空心长柄里。由顾孟平的船运来,先藏在西门外小菩提寺后殿的神龛下,最后聚集于白云寺由慧本监督融化,铸成这尊无量寿佛。借坐佛移座东都白马寺之名,行偷运贩售之实。
“顾孟平是这伙罪犯的首魁,他不仅在蓬莱伙同意本组织了一个严密的走私网,而且还阴谋毒死前任县令王立德!”
顾孟平颓倒地上,口喊冤枉:“偷运金佛是真,小人不敢抵赖,可我委实没有谋害王县令的性命啊!这杀人的罪名小人如何担当得起。”
狄公冷笑一声,从怀里揣出那个紫绫包袱,迅即解开:“我且不说其他罪证,单这漆盘上王县令便亲手镌刻了你的姓名哩。——这漆盘是前任王县令察觉你们阴谋后密藏证据所用,内里的证据笔札虽被你们一伙盗劫,但这空盒的盒盖上除了珠玉嵌饰外,还镶上了你手中的两根细竹杖,都涂抹了金粉。——这不正是暗示了你为首走私黄金的罪行。”
顾孟平伏地大哭,额上汗流如雨。
“狄老爷,我招,我招……那假扮成漆匠投毒的正是金昌。小人只不过是个走卒,背里指令并助成我私贩黄金的则是京师的……”“住嘴!——明日大堂开审时再与我如实一一招来!左右。先与我押下!”
乔泰、马荣率领众衙役上前来将慧本、顾猛平并十数僧用一条铁练串锁了。三十六名轿手抬起金佛出白云寺回县衙去。
勘破黄金案,众百姓狂惊不已,奔走相告。一时路上观者如山重叠,着实轰动了一个蓬莱城。
18
狄公一行回到县衙已经三更,唐主簿率众衙员已排列在前厅等候,狄公吩咐唐主簿明日一早赍函去军镇炮台拜见镇将方明廉,会同审理黄金案,其余衙吏早早回去休歇。
(赍:读‘机’,送——华生工作室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