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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我的想法,太荒唐了?”
“不!”龚定庵想了一下说,“范大夫是不得已而去国。我在想,如果在烟水胜处起一座楼,多藏图书做伴;闲来扁舟双载,吹笛吹箫也好,作诗作词也好,这样的日子,也就差不多了。”
“这就是神仙!岂止‘差不多?’”燕红问道,“你说‘扁舟双载’,还有一个是谁?”
“那要问你。”
“问我不如问你的吉云夫人。”
“她不会像钱牧斋的陈夫人那样大方的。”
“我也并不指望她作陈夫人。”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龚定庵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说:“我明年进京会试,你要替我祝告,场中得意;倘或中了,我的心愿就能见诸事实了。”
“你的心愿是什么?”
龚定庵沉吟了一下:“我想填首词,请你替我写下来。”
燕红听他要作词,喜动颜色,亲自去取笔砚素笺;龚定庵亦起身蹀躞,一个圈子兜下来,看她持笔在手,便也站住了脚。
“是一阕《浪淘沙》,题目叫做‘书愿’。”
等燕红写下曲牌题目,他便朗声念道:
“云外起朱楼,风烟聚首,笛声叫破五湖秋;整我图书三万轴,同上兰舟。”
燕红写完了说:“这是半阕,‘过片’呢?”
龚定庵点点头,接下来念:
“镜槛与香篝,雅淡温柔,替侬好好上帘钩;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
听他念到最后那一句,燕红不由得抬眼去看龚定庵,四目相接,情焰如火,一个掷笔,一个移步,相拥在一起。
“为什么要会试高中了,才能了此愿心?”
“我家老太太许了我的,只要会试得意,许我娶个偏房。”
“那,那我是你家老太太给你的奖品?”
“一点不错。”听她说得隽妙,他忍不住拥着她长吻。
“好了!”燕红推开了他,走回去要将那首词写完。
龚定庵走过去,将骨牌凳拖过来坐在她身后,一面闻她的头发,一面问道:“我这首《浪淘沙》如何?”
“一厢情愿。”
“那一厢也情愿?”
燕红不答,写完最后一个字转脸将词稿交到龚定庵手里,同时说道:“看看,有抄错的没有?”
龚定庵先看她的字,笔力不弱;再看抄的词,只字不误,“淡”字是用心字旁加个詹字的“”,这程度是可与谈诗论艺了。
“好得很。”龚定庵笑道,“这首词,自己念着并不觉得怎么样,经你录了下来,看看还真不坏,是可以留稿的。”
“索性我替你立一本簿子,起个集子的名字。”
“好!就叫《红禅词》好了。”
“禅字何所取义?”
“禅者静也;静者定也。”
燕红笑了,“你别那么一厢情愿。”她说,“我得问问我娘,你也得问问吉云夫人。”
就这时听得帘钩响动,两人都转脸去看,是薛太太出现在门口,“时候不早了。”她说,“龚老爷的轿班,是不是打发他们回去?”
“喔!”龚定庵这才意识到时光,看自鸣钟上所指的短针已经偏右,时过午夜,去留之间,未免踌躇。
“娘!”燕红说道,“可有什么热汤?”
“煨了一罐芦鸭藕汤在那里。”
“先盛了来吧!”
龚定庵不由得想起周邦彦所写的、李师师留宋徽宗的那首词:“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如今燕红的意向,显然不同,自不免令人怅惘。
转念一想,初会便论嫁娶,一见倾心,情深如海,是人生难得的际遇;但偶尔邂逅,便如同游所调侃的“灭烛留”,一宵缱绻,换来的必是焚琴煮鹤的后悔。
想通了便觉胸次朗然,心里非常踏实,“汤不必喝了,我此刻就进城。”他说,“明天中午,我约了顾千里到我船上,打算谈谈我们的事。你看如何?”
“好!有话你请他跟我娘谈好了。”燕红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杭州?”
“本来是打算天一亮就开船的。现在至少要留一天。”龚定庵沉吟了一下说,“既然你这么说,我明天上午就找顾千里,请他来跟你娘细谈,一谈妥当,有了回音,马上就走;明年正月底,二月初,进京途中,跟你好好聚几天。”
第二章
碧玉环的打簧表
“好!就这么说。”
于是龚定庵解下一个金链上系着一个碧玉环的打簧表,递到燕红手里,他的想法是,能谈妥当,这便是量珠之聘的信物;否则就是今夜的缠头之资。
燕红握着温热的金表,忽然盈盈欲涕,低下头去,悄悄说道:“一切珍重。过了年早点来。”
“一定会早来。”
“这件事包在我身上。”顾千里拍着胸说。他之有此把握,是因为薛太太早就为燕红的事托过他。原来燕红的父亲名叫薛寿卿,本是山西票号的管账,颇好文墨,所以在燕红七八岁时,便延宿儒课女。哪知他由于误交劣友,放倒了一笔账,丢了饭碗;山西票号的规矩极严,这家不用的人,同行没有一家肯用;薛寿卿在北方存身不住,携着妻女南下,手中有一两千银子,便以放账为生。在南边,放账的山西人称为“老西”,或者“西客”,以精明俭朴,不讲情面著称,但薛寿卿却不是这一路人物,以至于覆辙频蹈,资金消折,最后因为欠了一笔赌账,为人持刀逼迫;燕红卖身救父,沦落风尘,但早有择人而事的打算。
“她只有两个条件,一个是养她的娘;一个是人品才情,要她自己看中。”顾千里说,“实在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供养老母;因为等她看中了,第二个条件先就有了。”
“那么,我呢?你看她看得中看不中?”
“那要问你自己。”顾千里问,“昨晚上已经是入幕之宾了吧?”
龚定庵笑一笑答说:“你自己去猜。我说不是,你不会相信;我说是,又觉得对不起燕红。”
“你的辞令很妙,怪不得燕红一见钟情。闲话少说,你要我怎么跟人家谈?说细致一点。”
“你知道的,家母频年多病,有意叫吉云当家;可是我在京不能没有人照料,所以家母准我成进士以后,立个偏房,吉云也同意了的。”龚定庵又说,“养她的老母,当然义不容辞;不过,这件事最快也要明年春闱以后才能办。”
“你是要她守你?”
“她是会答应的,就不知道她娘怎么样?”
“她们母女相依为命,一切都听燕红的。不过,我要问句万一的话,万一你明年名落孙山,后年癸未正科,还有机会,是不是要她再守你一年?”
“希望如此,但要看她自己的意思。”
“好!我知道了。”顾千里手一伸,“拿样信物来!”
龚定庵沉吟了一会说:“昨天我已经给了燕红一个打簧表,可算信物。今天我想请你带一百两银子去,作为我养她母亲的开始,你看这样办行不行?”
“很好,很妥当。”
于是龚定庵命老仆取出两锭“官宝”,扎上红绿丝,用个布囊装好,交给顾千里,约定傍晚回话。
到得傍晚,顾千里带回来的是一封信,一面递交,一面说道:“恭喜,恭喜!但愿阁下春闱得意,双角山头,来聘绿珠。”
龚定庵笑嘻嘻地接过信来,抽出一纸彩笺,刚一寓目,不觉大吃一惊,原来是燕红填的一首词,调寄《摸鱼儿》:
笑眼,一花宵绽,当筵即事如许。我侬生小幽并住,悔不十年吴语;君听取,未要量珠,双角山头路,生来篷户,只阿母憨怜,年华娇长,寒暖仗郎护。筝和笛,十载教他原误,人生百事辛苦,王侯门第非侬宅,剩可五湖同去。卿信否,便千万商量,千万依分付。花间好住,倘燕燕归来,红帘双卷,认我写诗处。
“真没有想到,作得这么好的词。而且情深一往,体贴备至;定庵,羡煞我也!”
龚定庵自是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愣愣地痴笑着,忽然冒出来一句话:“这首词是你看着她作的?”
“是啊!不然我怎么知道她用了绿珠的典?”
绿珠的典故,便是“双角山头路”那一句。双角山在广东博白,山下梁家,有女绿珠,生具殊色,妙擅音律。石崇当交趾采访使时,量明珠数斛聘得。吴梅村的诗中“珍珠十斛买琵琶”,用的就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