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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啦,都是自家兄弟,掐来掐去有什么意思?”韦九终于吭了声,神色虽然严峻,但口气仍然是轻描淡写。
“是啊,饭都吃不饱,还有力气打架?”庞幼文附和着和稀泥。
“行了,行了,散了吧。”吴帆光把张桂花拉开。
“老鲁,算了吧。”林文祥也把老鲁往后拉。
双方借风落蓬,骂骂咧咧地分坐于铺板的两端。
孟松胤算是彻底看明白了,六号房实质上大致可以分成对立和中间的三派,表面上波澜不惊,但随时都会像火药桶一样爆炸开来,可见战争、灾难、牢狱之类的非常环境,向来都是验证人性的试金石,善与恶仅在一念间沉浮,咫尺天渊,一如天堂和地狱间的距离。三十个平方的六号房,俨然就是社会的缩影,如果说掠夺资源、奴役他人、贪婪嫉妒等等恶行本属人类的本性,那么大家聚居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基于利益和本能党同伐异,最后也注定了将以争斗、磨合和妥协的方式继续生存下去。
看来,龙头真不是好当的。
十二、对战
山塘河上最热闹的时段,永远是每天的清晨。
六、七点钟的时候,水面上总会“咿咿呀呀”地摇来几只菜农的小船,与河滩上的女人们大声讨价还价,而临水的人家通常则是开了后门直接交易。
山塘街紧靠近郊,所以还能买到一些新鲜的蔬菜,只是价钱贵得吓死人,青菜论棵作价,一般人家根本吃不起。齐依萱买过几次韭菜,竟然是每根一角钱,卖菜的老婆婆说,这还是便宜的,要是不怕半路上被抢,弄进城去能卖到两角钱一根。
齐依萱每天一早一晚买两次菜,都是把钱放在篮子里,系在绳子上从二楼的窗户直接垂到船上,然后将蔬菜吊上来。一来二去,山塘河上的几位船主都知道四百二十五号有位漂亮的大小姐,菜买得又多又爽气,是位不折不扣的大主顾。
窗下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河滩,妇人们在台阶边洗衣、聊天、骂孩子,互相交流跟婆婆斗智斗勇的心得体会,齐依萱无聊的时候总依在窗口听着玩,日子倒也过得寂寞而悠闲,似乎与战乱与危险毫不相关。
但是,这样散淡的时光以后恐怕再也享受不到了,齐弘文已经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就派小李送女儿离开苏州——之所以委派小李,那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齐弘文已经看出小李对齐依萱似乎隐隐约约有些好感,而且为人非常正派,足可托付此任。
小李名叫李匡仁,毕业于上海震旦大学化工系,与齐弘文属于同行,所以这些日子里接触颇多,时时凑在一起就学术问题深入讨论,在纸上写写划划,偶而还会争论几句。有时候,齐弘文也会大发感慨说,小李啊,你灵性很足,跟我的得意门生孟松胤颇有几分相像,你真不应该放弃学业哪。
李匡仁生就一张白皙的圆脸,再加上同样圆乎乎的眼鼻,难免透出一种俗称为娃娃脸的神态来,使人很难想到实际上却是一位精明强干之人。这段日子里,李匡仁先生与齐家父女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与齐依萱朝夕相处,虽然不能用形影不离来形容,但也相差不多,甚至与一般情侣相比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如人们通常所说的那样,时间一长难免暗生情愫,朦朦胧胧生发爱慕之意。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齐依萱为孟松胤的事日日焦虑,那有心思去体味这份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微妙感觉。
经再三考虑,齐弘文与李匡仁一致认为应该选择水路去吴江,虽然耗费的时间稍多,但要比陆路安全得多。李匡仁随即去虎丘附近的花农那里雇定一只带棚的橹船,又为齐依萱办来一张“善良之市县民”证件和一份梅机关出张所签发的“特别通行证”,万事俱备,只待明早出发。
到了下午,齐弘文突然想到路上还应该备点干粮,忙让李匡仁出去想想办法。
“要不,我去弄点压缩饼干来吧。”李匡仁不假思索地说。
“好吧,能搞到的话当然再好不过。”齐弘文点点头。
李匡仁当即出门而去,齐依萱觉得有点奇怪,现在糖果店里基本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哪里去买压缩饼干?如果没有搞错的话,那玩意儿只有军队里才有,满苏州没有一家店铺会出售这种东西。
齐弘文从柜子里翻出一套自己的旧西装,要女儿明天穿着这身男装上路,同时建议最好再去剃头店把头发也剪短点。
“那我现在就去剪头吧,”齐依萱答应道,“我看小李有一顶呢绒的工人帽,明天跟他借来往头上一扣,再用锅灰把脸抹黑点,那就谁也看不出来了。
“路过哨卡的时候别多说话,有事让小李去应付,千万记住啊。”齐弘文再三叮嘱。“还有,出门出路一带要学会见貌辨色,万事不可鲁莽……”
“记住啦,”齐依萱笑道,“爸爸,你简直比老太婆都啰嗦。”
“孟松胤的事情你放心,等近阶段的危险过去后,我会尽全力营救他,”齐弘文一脸严肃,“不出意外的话,我还是有点把握的。”
这句话,齐依萱听在耳里却并没放在心上,认为父亲只是嘴上说说,聊作安慰而已。
“新鲜青菜一块钱三棵、新鲜青菜一块钱三棵……”河面上远远地飘来一阵叫卖声。
“晚上多买点菜,把剩下的那点鸡蛋全炒了,再蒸点火腿,敞开肚皮吃一顿,算是给你饯行吧。”齐弘文苦笑道。
“好吧,我去把卖菜船叫过来,”齐依萱走到窗口探头大叫,“买青菜。”
“来喽。”小船上的汉子一边答应一边加紧摇橹,船头很快便靠到了后门边的台阶下。
齐依萱跑下楼去,开了后门,蹲在台阶上准备挑菜。
“大小姐,一块钱两棵,随便挑。”船上的汉子放下橹,将缆绳穿在墙上的缆洞里系牢。
“咦,刚才还喊一块钱三棵,怎么一转眼成一块钱两棵了?”齐依萱不高兴地问。
“大小姐,肯定是你听错了,”汉子矢口否认,“我一直买一块钱两棵,不信你去问那边河滩上的嫂嫂,她刚买了两棵……”
“算了,不买了。”齐依萱有点恼火,转身欲走。
“大小姐,再商量商量吧,”汉子马上软了下来,“你看,多新鲜的青菜啊。要不这样吧,我赔点老本,两块钱五棵怎么样?”
“你这个人做生意不老实……”齐依萱看看河面上没有别的菜船,只好再次蹲下身来挑拣。
这当口,前面的天井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吆喝:“捉垃圾哎——”
苏州近郊的农人有一传统,空闲时肩挑一付箩筐穿门入户,走进沿街人家的天井、客堂收集菜皮、蛋壳、煤灰之类的垃圾作肥料,名曰“捉垃圾”,有时登堂入室一直闯进人家后院也是常事,居民们司空见惯,向来不以为怪。只是近年物资短缺,百姓家中哪有菜皮、蛋壳可扔,所以已经好多年无垃圾可“捉”。
“没有,没有。”前面厢房里的小王闻声走了出来。
“先生,煤球灰也要。”捉垃圾的汉子央求道。
“没有,煤球灰也没有,快出去。”小王不耐烦地叫道。
话刚说到这里,猛听得一声枪响,随即是一阵身体倒地前压翻锅碗瓢盆的稀里哗啦声——齐依萱跳起身来,转脸一望,只见客堂里站着一名打扮成农民模样的捉垃圾汉子,手里拎着一支驳壳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瞄准自己的胸口,而小王早已趴在地上气绝身亡。
齐依萱尖叫一声,手里的青菜全部掉落,幸好捉垃圾汉子马上掉转枪口,迅速朝楼梯上冲去。齐依萱终于明白过来,此人真正的目标是父亲齐弘文。
楼上很快便响起了枪响,听得出双方正在近距离对射,看来父亲刚才听到枪响后已经有所防备。
六、七声枪响过后,一串沉闷的滚动声传来,像是有人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齐依萱吓得浑身乱颤,双脚再也挪不开步。
“依萱,快跑!”齐弘文突然从二楼窗口探出身来大叫,肩膀上鲜血淋漓,看来已经中了一枪。
齐依萱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怎么跑、往哪里跑。
齐弘文从窗口跨出一条腿来,一手抓牢预备在窗台上的绳索,意欲下滑到一直泊在窗下的小船上去,没想到台阶边那条菜船上刚才还在讨价还价纠缠不休的汉子,早已拔枪在手守候多时,稍微一瞄啪一声扣下了扳机。
这一枪正好打中齐弘文的胸口,齐依萱恍惚中只见父亲的脸上一片痛苦,但仍然支撑着向菜船上的汉子连开两枪,随后身体朝后一仰,轰然倒向地板。
菜船上的汉子头部中枪,咕咚一声栽入水中,鲜血顿时染红了河面。
附近河滩上洗衣服的妇女见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