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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里发生了战乱。德国公使克林德在街上为董福祥的甘军所杀。使馆区东交民巷受了包围,洋人驻军已经自卫了两个月,正等待联军自天津来援。慈禧太后的宠臣荣禄,奉命率领禁卫军要去攻打使馆区,但是他心里颇不以为然,他暗中通知使馆早做防卫。东交民巷附近的民房已经夷为平地,南城各街道全已烧毁。北京城与其说是仍在朝廷手里,莫如说是遭受了拳徒的控制。甚至于家家必不可缺少的水夫与粪夫,若不用他们的红黄巾包头,也不许去挑水担粪。
在这一段期间,姚大爷始终不打算搬家避难。他所答应的只是把家庭的大洋镜子,和由于好奇而买的西洋伸缩型望远镜毁了而已。他的住宅离那遭受毁灭的地区较远。他太太劝他逃离灾区,免遭杀害抢劫之祸,他却充耳不闻,想也不肯想。城外四乡都是军队。姚大爷认为一动不如一静。他相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听天由命,要逆来顺受。
他的安静淡漠引起太太无限的反感。太太责备他是存心住在那儿与他收藏的古玩书籍庭园共存亡。可是联军已经快接近北京城,真是怕有抢劫焚烧的灾难了。他太太向他说:“你若不在乎你的一条命,你也想想孩子。”
这话的力量打动了他的心,不过他仍然说:“你知道在路上难道就会平安无事吗?”
在七月十八下午,他们决定出走。姚大爷想,他们若雇得到骡子车向南走,先到山东的德州,大概是八九十里地远,那就平安无事了。新任的山东巡抚已经用武力把拳徒驱逐出境,所以他能在山东省内保境安民。拳徒原本发源于山东,因此几个“教案”都在山东发生,其中一件就构成了后来把青岛租给德国,并把山东巡抚毓贤撤换。
新任巡抚袁世凯,一天把一个义和团首领传入衙门,要试一试他的道法如何。他让十个拳徒站在一排,面对着手持来福枪的一班士兵。一声令下,一班士兵开了枪,说来奇怪,十个拳匪却没受伤,事实是来福枪没上子弹。拳徒首领得意洋洋,不可一世,大声喊道:“你看!……”说时迟,那时快,巡抚大人自己掏出手枪,把十个拳徒一一打死。这样就肃清了山东的拳徒。不久,略予清剿,拳徒就都溜到直隶省去了。
穿过天津逃难是办不到的,因为北京若是个修罗场,天津就是个大地狱,而且路线要经过战场。由天津往北京的难民说沿着运粮河交通壅塞,达数里之远,船一整天才走半里路。所以他们先要走旱路到山东边境的德州,然后再坐船走运粮河。又因为在北京永定门外有“混混儿”,他们必须取道卢沟桥,到涿州,再折往东南。
由德州到运粮河,再到上海杭州,倒是平安无事,因为东南各省的清廷大员都与西方外交使节团的公使签有协定,要保持地方秩序并保护外侨的生命财产,所以拳徒之乱只局限于北方。
在前几天,姚太太问姚大爷:“咱们什么时候儿走?”
丈夫回答说:“后天。必得雇骡子车呀。也要多少整理点儿东西带着。”
姚太太既然说服了丈夫,现在又为整理东西发愁了。
她不由得喊道:“一天的工夫我怎么收拾得完呢?那么多箱子、地毯、皮衣裳、珠宝——还有你的古玩。”
姚大爷只是淡然答道:“不必管我的古玩。房子就这么摆着吧。不必收拾东西带着。只要带几件夏天的衣裳,带点儿银子做路费就够了。这不是出去玩儿,这是战时逃难。留下罗大跟另外几个用人看家。也许拳徒会来抢,也许官兵来抢,也许洋兵来抢。房子也许会整个儿烧个光。带地毯箱子有什么重要。要能逃去,就算逃了;要逃不了,完了就完了。”
太太仍然说:“那些皮衣裳跟珠宝呢?”
“咱们能雇到多少车呢?光是男男女女就要占五辆车。能不能雇到五辆车,还不敢说。”
后来,他把罗大叫到客厅。罗大在姚家已经有些年了,是姚太太娘家村里的一个远房亲戚。主人知道罗大的为人,是可以把全家托付给他的。
姚大爷说:“罗大,明天你跟我一起装点儿东西:瓷器,玉器,跟字画的精品,装好之后藏起来。不过阁子,架子,还照样摆着。若有盗贼强人进来抢,不要抵抗,任凭他们拿。不要为不值什么钱的东西去拼老命,不值得。”
他又告诉内兄冯舅爷明天去弄点儿金子银子来,整锭的,零碎的,好预备路上用。冯舅爷在他家是照顾家事,又管他家药铺茶叶店的生意。冯舅爷还得去拜访一位太医,看能不能找点儿官方的关系,一路上好有官方保护。
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姚大爷独自睡在西南跨院儿的书房里,起来唤醒罗大。他告诉罗大点上灯笼,随他到后花园儿去,带着一个铲子,一把铁锹,告诉他要静悄悄,不要出声。两个人,老主人,老仆人,带着六件周代与汉代的青铜器,几十件玉器,刻印的石头,都是主人亲自细心装在檀香木箱子里的,都埋在花园儿里一棵枣树下。灯笼的光亮与夏夜的星光之下,主仆二人忙了一个半钟头。 在全家还没有一个人起床之前,姚大爷回到屋子里,愉快而兴奋。露水很重,罗大有点儿咳嗽,这时候需要去沏一壶热茶来。
姚大爷往往是自己睡,他也没有娶妾。这位富有之家的一家之主,除去对书籍、古玩、儿女之外,对一切事情都漠不关心。他不娶妾有两个理由:第一,太太不许。第二,在他三十几岁娶了木兰的母亲之时,生活上起了一个突变。在那个突变之下,他从一个贪酒好色胆大妄为的浪子,一变而成了一个真正道家的圣贤。在那段日子之前,他的生活,对他的家庭而言,是乌烟瘴气的一段黑暗日子。他喝酒、赌钱、骑马、击剑、打拳、玩女人、养歌女、蓄娼妓、浪荡江湖、交结公卿。但是,他忽然改变了。他结婚之后一年,父亲去世,留给他的万贯家财之中,在杭州、苏州、扬州、北平,有药铺,有茶行,经常从四川贩卖药材,从福建安徽贩卖茶叶,另外还有若干家当铺。在那些年,他内心精神的发展变化,真是深秘不可臆测。在婚前婚后,即使他的妻子,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真正革面洗心重做新人。他戒绝了赌博,以海量出名的酗酒也突然停止,好色纵欲,及其他损害他钢铁罗汉般的身体的事情,也完全中止;他对生意业务也竟弃置不顾,因为内兄冯舅爷是位经商老手,他就完全交他一手掌管了。
在光绪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之间,各地流行新思想,提倡新思想的就是发动维新,后来实行政变失败终于导致光绪皇帝被囚于瀛台的那些人。姚大爷从当时流行的报章杂志书本上也吸收了新思想。
罗大去沏茶的当儿,姚大爷没往太太住的院子里去(孩子们在那儿与夫人同睡),却到前面西院儿的书房去了。他躺在炕上思索那一天要做的事。每逢他开始一段养生修炼之时,他总是住在书房里。子夜起来,盘膝打坐。在前额上,两鬓上,腮颊上,下巴上,然后手心脚心,要磨擦固定的次数,然后控制呼吸,气沉丹田再运气,调理并吞咽唾液。这样,在刺激循环与控制呼吸之下,在深夜的寂静里,他能听到肠子里气血,怎样循环,怎样汇集到丹田。这种功夫要做十分钟,有时十五分钟,有时到二十分钟,这就是养气的功夫。在固定的时间,他磨擦手心脚心。但是从来以不过劳为度,一到感觉极妙之时,觉得气血周流,直贯两腿,浑身红润,有极为舒适奇妙的感觉之时,他立即停止。然后整身放松,躺下睡甜甜的一觉。
罗大掀开帘子,拿着茶壶走进来,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床前。姚大爷漱了口,把茶吐在痰盂里。
罗大说:“老爷,这段道儿够难走的,您今儿得好好儿歇息。我不知道能不能雇到车。今儿早晨有人来回信儿。”
他又给老爷倒了一碗茶。接着说:
“这件事情我也仔细想过。最好冯舅爷留在家。我一个人担不了这份儿重担。您把青霞,锦儿,银屏,乳香都带走。在这种年头儿,年轻的妇道人家会招麻烦的。”
姚大爷说:“不错。叫老丁老张来跟你一块儿看家。可是冯舅爷要跟我们一齐走。老丁老张都是药铺的伙计,那家药铺就在马大人胡同南边儿不远,因为只卖中药跟茶叶,和洋人没来往,所以直到现在还没遭到抢劫。”
罗大回答说:“我去叫他们俩,可是千万别再找别人。人少麻烦少。那么铺子里呢?”
“陈氏兄弟二人需要在铺子里。除去草药也没有什么可偷的。他们偷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