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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为门,有石级可登。轿夫现在将轿子斜着抬进,这样,前面的轿夫就在右边走,后面的轿夫就在左边走,因为石级太陡了。
到了南天门,他们下了轿,顺着“天门街”走向“玉皇阁”,那是山上最高之处,就预备在此处过夜。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小道士,出来迎接他们,荪亚叫了七个人的饭。这时大家都立在石头铺地的庭院中的阳台上,庭院是围着一块拔地而起的巨大岩石而建,那块岩石据说是全山最高的岩石,叫泰山绝顶石。他们进了正厅,等着吃饭的时候儿,立夫问荪亚:“你累不累?咱们还要去看秦始皇的‘无字碑’呢。”
荪亚回答说:“现在我只想一件事,就是吃饭。”
立夫说:“去吧,就是几步的道儿。”
木兰也催他说:“去吧!过天门街的时候儿,我回头看,见身后的落照好辉煌灿烂哪。”
但是荪亚,因为身子胖,走得喘,说他要坐着轻松一下儿,桂姐忙着指挥仆人铺床,丽莲、红玉也正帮着她,所以立夫和木兰、阿非三个人走去。
现在他们是在云层之上。木兰站在那高出没字碑以上的台子上,一只手扶着阿非的肩膀儿,头发随着山风向后飘扬,看着犹如一个山上的精灵。她向远处望,远处那一块块灰的是山,一片片紫而深绿的是山谷。一带随时变色的霞彩神奇的光波,在大地上飘过。往西,只见红云似海,闪耀着金线银丝,好像斜阳照耀在老人头上一样。立夫已经走下石阶,正立在下面黑暗的石碑旁边。石碑有二十多尺高,历时已有两千年,上面罩着棕黄的干枯苔藓。立夫往上看,看见木兰秀丽的侧影,背后衬托着彩色调和富丽绚烂的晚霞。
木兰说:“立夫,你看见那个没有?”一边手指着西方的云彩。
立夫回答说:“我看见了。”
木兰也走下到石碑旁边来。这块石碑是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来封泰山时建立的。至于石碑上为什么没有雕刻上字,则不得而知。有人说当时他突然生病而死,石碑也就立而未刻。另一个说法,较为近似真实,就是刻碑的人不愿将此暴君之名永垂后世,故意将碑文刻得浅,所以不能经久,早就不耐风雨,剥蚀不见了。
木兰走近石碑,那时立夫还在近前站着,仔细看那苔藓封闭的石头,不觉看得出神。她伸手把一些苔藓揭下来,立夫说:“不要!”
木兰说:“这个石碑好大。”这时一阵子寂静。
木兰又说:“还这么老!”又是一阵子寂静。
木兰也寂静下来。木兰、立夫和阿非三个人,坐在附近一块石板上,也寂静得和那个石碑一样,他们好像也变成了没有字的碑文。 最后,立夫开言,才打破一阵子沉寂。他说:“这个没字的碑文,已经说出了无限的话。”
木兰看见立夫眼睛上那副梦想的表情。在这块无字的石碑上,他读到了兴建万里长城的暴君的显赫荣耀,帝国的瞬即瓦解,历史的进展演变,十几个王朝的消逝——仿佛是若干世纪的历史大事一览表。而这个默默无言的黑暗的岩石,在高山日落的时候,横压在立夫和木兰的心头,那块巨大的石碑,是向人类文化历史坚强无比的挑战者。
立夫说:“你记得秦始皇怕死,派五百童男童女到东海求长生不死之药吗?而今物在人亡。”
木兰说出谜一般的话:“因为石头无情。”
这时暮霭四合,黑暗迅速降临,刚才还是一片金黄的云海,现在已成为一片灰褐,遮盖着大地。游云片片,奔忙一日,而今倦于飘泊,归栖于山谷之间,以度黑夜,只剩下高峰如灰色小岛,于夜之大海独抱沉寂。大自然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是宇宙间的和平秩序,但是这和平秩序中却含有深沉的恐怖,令人凛然畏惧。
五分钟以前,木兰的心还激动不已,现在她心情平静下来,不胜凄凉,为前未曾有,外在的激动不安,已降至肝肠深处,纵然辘辘而鸣,她的心智,几乎已不能察觉。她一边儿拖着疲乏的腿,迈上石头台阶,心里却在想生,想死,想人的热情的生命,想毫无热情的岩石的生命。她知道这只是无穷的时间中的一刹那,纵然如此,对她来说,却是值得记忆的一刹那——十全十美的至理,过去,现在,将来,融汇而为一体的完整的幻象,既有我,又无我。这个幻象,无语言文字可以表明。滔滔雄辩的哲学家对此一刹那的意义,会觉得茫然,也会觉得穷于言词,无以名之,姑名之曰经验。
夜,对人也并不永远是平静安谧,正如对草木岩石一样,对不会做梦的鸟兽昆虫一样。民国六年七月十六的晚上,在泰山顶上,对木兰来说,是特别使人心神不安的一夜。他们的晚餐有四个菜:炒蛋、芜菁汤、藕片、香菇烧豆腐,小米玉蜀黍粥,馍馍。旅途劳顿,山中空气新鲜,大家都非常饥饿,几盘子菜都吃得精光。虽然食物并不精美,远寺的钟声却使他们觉得此次晚餐风味迥异。饭后,又喝了极其清冽山泉茶。荪亚与立夫闲谈,谈论的是关于在日本的生活经验,然后就寝。
荪亚一觉酣眠,鼾声大作,木兰瞌睡了一下儿,但又醒来,然后又打瞌睡。因为茶的力量大为不同,一直使她的头脑清醒,不过腿和身子却睡得很甜,自己也不知道是清醒,还是在睡梦之中。她觉得,仿佛是半在梦境,一直在费力解一个巨大的云雾般的结,那是一个谜,而那个谜是创造万物至上的主宰。她正在费力想解开那个谜,一阵山风吹过,撼动卧室的窗子响,她又醒来。但是荪亚还在继续打鼾浓睡。
木兰被声音惊醒时,仿佛始终未曾入睡,睁眼只见灰白的晨光,正从窗板缝中自外射入。她推荪亚说:“天有点儿亮了!不能误了看日出呀。”
荪亚说:“管他日出不日出!”转过身子去,又睡着了。
但是木兰不能再睡。她听见厨房的声音,听见火炉里柴火噼噼啪啪地响,水勺儿在水缸上磕碰的声音。她起来,用脚尖儿轻轻走到邻近屋里去,看见桂姐还和孩子一起睡,她把他们叫醒。再回到自己屋里,点亮了油灯,自己梳头。一看表,原来才两点五十。
她穿好了衣裳,一直等到又困倦起来,这时厨房的用人来敲门。在门外说:
“老爷,太太,起来吧!不然就赶不上看日出了。”
木兰把荪亚叫醒,打开门。一阵子凉气冲进。鼻子闻起来,和别处的空气完全不同。她看见立夫已然穿好衣裳,正在院子里站着,往厨房里看。
木兰说:“你起得这么早?”
“我起来一个钟头了。天冷,我睡不踏实。他们起来了吗?咱们得赶快呀。”
木兰进屋去,又穿上一件毛衣。荪亚刚下床。
荪亚好不耐烦,他说:“哎呀,日出!日出!”
妻子说:“咱们就是为看日出而来的呀!”
早饭转眼摆好。仆人说:“大夜晚到外面去,要先吃点儿东西暖一暖。”木兰要了点儿热酒,她和荪亚喝了,但是立夫一滴未饮。大家热粥下肚,身上暖了,出去到“日观峰”。红玉又咳嗽,阿非带了一个毯子,给她围着。那时东海中的天边儿,只有一片白光而已。然后有一片淡红,渐渐爬进那一片白光,附近的山顶已经开始露出头来。在北方有迂回曲折的白色带子,人家告诉他们,那是流入大海的一条河。
云中静悄悄,丝毫无动静。在那片桃红变深而成金色时,云彩,好像听了什么命令,开始自夜中的睡眠醒来,在伸懒腰,在打呵欠。云彩的上层开始移动,移动之时,底层染上了起伏波动半透明的紫色。所有的云彩一齐向东飘去。云层上下堆积,成为天上金碧辉煌的宫阙。下面的山顶越发清楚,纤细可见,没被云层遮盖的大地,还在黑暗中静止不动。再过了一刻钟,一条纤细闪亮的金线,勾出了地平线的轮廓;再过几分钟,两道霞光射入天空,预报太阳行将出现,使云彩金光耀目,也照亮远处的海面。山风渐强。忽然间,一片赤红由地平线上升起,大家异口同声惊呼道:“太阳出来了!”一齐欢迎华严雄伟荣光显耀的来临。 “现在升上一半了!”
“看波光闪动的海面!”
“现在全升起来了!”
太阳巨大无比的圆盘,好像一跳而起,自地平线上升入了空中,观看日出的人,脸上都照上了日光。木兰看了看她的手表。才四点半。
红玉说:“看!那云彩!”
因为黎明的手指已经点触到依恋着群峰的云,那云,仿佛遵奉太阳的指挥,又悄然接受了山间微风的感应。堆堆片片,开始动起来,刚一移动,就沿着山谷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