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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放学时,家里的车已经等在圣心中学大铜门的外面。而星期天,也得在老王的陪同下才能出门。肖南不再跟我说起革命的事,我也乖乖地不问。但我知道,他的活动比以前更频繁,因为每隔三四天,我会在半夜里,睡眼惺忪的跟着他到后院里,看他踩着椅子翻过高高的墙头,然后把椅子扛回我房间,销赃灭迹。
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肖南回来的时候总在凌晨,而我,也只有在听到他悄悄地潜回隔壁的房间后才能入睡。
***
肖南与父亲之间的冲突爆发的时候,我不在家。那天,我和秀明陪妈妈去畅春园看戏了。晚间一过中门,后院堂屋里的灯大亮着,就听见爸爸和肖南的争吵声。忠心的老王守在门外,见到我们连忙迎上来。
“怎么了?”
“听着是老爷要大少爷去法国留学,大少爷不肯,反而说要去找共党,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老王象是看到了救星。果然,屋里两个人都在气头上,声音大的失了顾忌。
“你忘了你亲生爸爸了吗?”我和妈推门进去,爸爸正在呵斥肖南。“为了国民政府的建立,肖冠东的脑袋让袁世凯砍了,血印子还在菜市口留着呢!为了什么?为了三民主义!可是共和政府还没有稳定,你竟然加入共匪!”
平日的温和亲切荡然无存,父亲脸暴青筋,大吼大叫:
“逆子。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
“逆子?!如果我是逆子的话,我也是一个逆子的逆子!!”肖南反唇相讥。
“你!”
“爸爸,您和肖冠东不都是逆子吗?当初你们的梦想是什么?是建立一个民主自由的社会!”肖南目光炯炯,神采激越。“可是你们建立了什么?军阀割据?民不聊生?没有帝王头衔的新独裁?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半个东北,而国民党政府还在一味的剿匪。你们,你们已经堕落了,你们的努力早已变质了。只是您,您还没有办法接受自己梦想破灭的事实。爸爸,现在的中国,需要新的革命!”
盯着爸爸,肖南一字一句地说:“肖冠东死于二次革命,我,愿意死于第三次!!”
我痴痴地看着。
父亲的声音陡然低了,紧皱着眉头,他沮丧地分辨:“我们根本没有来得及修复这个社会,我们需要时间,时间和安定。”看着肖南,他语重心长地说:“肖南,相信我,每一次革命之后,都像一个巨浪,退潮之后总会泥沙俱下!”
肖南不为所动:“可我们现在有了一个更完善的主义,新的民主主义政府有能力避免国民党犯下的错误。”
父亲绝望地用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坐在了椅子上。
良久,他抬起头来,缓缓地说:“好,阿南,你走吧。”
妈妈一惊,刚要出言阻止,被爸爸用手制止了。
随后,爸爸说出了一句让我久久无法原谅的话。
“肖南,只要你走出这个家门,就不再是我的儿子。记住,从此以后,你和我李政再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是你的爸爸。”
肖南一怔,随即傲然的略抬起下巴,他的眼睛在灯光下熠熠闪着,象黑夜的星辰。
“我会记着的。”
他死死地看了一眼妈妈和我,转身出去,“砰”的一声撞上房门。
***
爸爸不许任何人去找肖南,妈妈只盼肖南去了同学家,过两天气消了再回心转意。
不过,三天后的下午,秀明领了一个人来我房里,是绮真。一年不见,她已经长大了好多。脸瘦了,身材也变得修长。看见绮真,我无端的感到有些紧张。
“李同,昨天一早,我哥和肖南一起走了,去找那边的人。”绮真开门见山。见我呆在那里,她疲惫地笑笑:“他们说先去湖南,再去四川。”
“——共党,处境很危险。”说着,绮真忍不住落下泪来。“会很苦。”
“肖南让我告诉你,说他将来还会回来看你和伯母。”
绮真想安慰我,却连自己的心情也无法打里,坐不住,很快就告辞了。临走前,在门槛上又补了一句:“差点儿忘了,肖南说,祝你成个大音乐家。”
我沉默地听着。
这祝福即便不是个讽刺也象个讽刺。
我关上门,整个人埋在床上,痛哭出声。
***
十八岁的肖南摔门而去的那一刻,像一个神话,深深刻在了我心头。我一生都留恋他那天年轻明朗的额头,英武的身姿和决绝的神色。
1933年的那个冬天,结束了我快乐的童年。更准确一点说,早在几个月前,在肖南把我从革命队伍里开除出去的那个午后,我的童年就结束了。
我渐渐习惯了没有肖南的生活。专心地学音乐,换了一个老师,后来又找到了荣主音乐专校的吴教授。跟他学习管弦乐。我倾心研究约翰·考垂那/JohnColtrane的蓝调布鲁斯,以及吴教授从青海收集的民歌形式——少年与花儿,并尝试着把萨克斯管的演奏与中国民歌结合起来。
北平的春天,桃花似锦。北平的秋天,云淡天高。
在家里,我依然乖巧,出门,也不失温文。
日子,在沉默中流逝。
这期间,日本人在东北建立了满洲国。国民党内外交困。一边抗日,一边倾注人力物力打扫后院,誓在在西部剿灭共党。
不时地,我会去刘义勉家。因为刘义勉间断地还寄信回来,告知平安。
可是到了一九三四年的冬天,形势急转直下,共党被迫转入长征,人员损失惨重,据称十不存一。刘义勉和肖南从此再无音信。
两年以后,我在小小的音乐圈子里有了一些名气,有了几个自己的朋友。瞒着父亲,我和一个唱片公司签了协议,灌制了两张爵士乐的唱片。三十年代,赶上了有钱人家玩儿留声机的时候,唱片在上海卖得很好。我也算有了自己的积蓄。
我过着简单的花花公子的生活,让爸爸非常满意。我尽量地避开爸爸,我依然无法原谅他。他明白我心中的怨愤,也眼见地苍老了。
***
又过了半年,一个午后,我不经意地在爸爸的书房里翻看。在一叠文件下面,俨然放着一张印着“机密”字样的文件。是华北军团的通缉名单!我仔细一个一个查下去,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名字,红四方面军第二师三营营长——周怀远。我如释重负,那,是肖南的化名。
至少他还活着。
我站在爸爸的书房里,像一片干枯的树叶漂浮在无边的海里,心里空空荡荡的,悲喜交集。几乎在那一瞬间,十六岁的我明白了一个多年的事实,我爱肖南。
(五)
我们再次见到肖南时,他已经被通缉一年多了。
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了母亲病重的消息,又如何闯过了军队的重重盘查。在那天夜里,他翻墙回家。
母亲伏在床头,喜极而泣。他半跪半趴在床边,把脸埋在母亲身上的被子里,动也不动。他一如十八岁那年摔门而去的那一刻,高大瘦削而矫健,只是肤色由健康的小麦色变成了富有弹性的黧黑,神情也内敛了许多。
我悄悄站在门口看着他,百味陈杂。
他看见了我,起身走过来。暗淡的台灯光线画出他高大的剪影,把我遮在黑暗里。他张开双臂。我的身子倾向前,我已经长高了,额头抵到了他的下巴,他抓住我的头,按进他的肩窝。
“你长这么高了。”他的声音比过去更低沉。
“嗯。”
“想我吗?”
“嗯。”我庆幸他穿了线衣,不会感觉到那无法遏制的泪水。
***
肖南已经回家一个星期了。最初的幸福慢慢变成焦虑,我的目光无时无刻不追随着他,担心在下一个瞬间,他已经又不告而别。我不奢望能得到什么爱情,在这动荡不安的岁月里,我只希望在下一刻看见肖南。终于,在肖南回来的第十个早晨,一夜无眠的我推开肖南的房门。
“带我走吧。肖南,带我去陕北。”
“你?”他疑惑地看着我。“为什么?”
“我不想再呆在家里,傻等着,每隔三到五年得到一句两句关于你的只言片语,我会受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