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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黯然的眼睛里隐隐地浮起了一层晶莹的水色,我吃惊地看着他,他立刻感受到了我的目光,苦笑着,掩饰地把手背放在了眼睛上。
“你知道吗,阿同,托匪就是汉奸,”肖南嘶哑着声音,缓慢地跟我解释,“我曾经……在一次组织会议上赞同过陈独秀要求党内民主的建议,他是托匪,所以……我是汉奸。”
坐在他身边,我无言以对。
“义勉虽然没有承认,但是案子还是在五月底被定了性,我一直不敢相信会来真的……。但是六月初的时候,突然说要把他转到西陵去……,那天夜里,警卫员小刘偷着来见我,隔着窗户,告诉我说刘团长已经被镇压了……。”
“后来,……我就在逃跑的途中被打中了。接下来那些日子里,我昼伏夜遁,连跟老乡讨口水都不敢,害怕大家……会把我这样的叛徒交出去。”
“那……”我犹豫了一下,心里就是不想叫嫂子,索性连名带姓道,“黄纪萱呢?”
肖南停了一下,苦笑道:“调查开始,我们就散了,我当然理解她的难处,那种时候,她恐怕宁愿我在前线战死。”
即便为肖南难过,我的心中竟然还是忍不住浮起了小小的快乐,惊觉自己脸上有得意之色,我连忙低下头去。
他还是看见了,没说什么,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的脸腾地红了。
“大多时候,我都是躲在高粱地里走,有好几次,连栽倒了都不知道,那时候我就想着,这次完了,真的是该死了,……长征的时候,再难,我都没有那么灰心过。”肖南停停又道:“当时,我不知道能到哪里去,想过回家,可是半路上北平就已经打起来了。幸好,我还记得义勉家的地址,有一天夜里,在江苏徐州,我爬上了一辆通往上海的货车。好容易找到这里,才知道刘家已经搬走了,那女人骂我,往外推我,我就想,我不要走,我不要死在大街上。”
“你也不刮胡子,蓬头鬼一样,谁敢让你进来。”我不想让他更难过,酸着鼻子笑说。
“你知道吗,阿同,”肖南闭着眼睛,轻轻攥住了我的手,低声道,“当时一转身,看见你,我就知道,……我死不了了。”
***
注:陈独秀被认为是托派代表,但是在29年11月被开除的,肃托运动是在抗日爆发之后才被过分扩大化的,而且集中在鲁西南或者当时所说的湖西地区,300多人被杀,其中不乏较高职位的干部。
(十九)
“……我曾经看不起爸爸的世故,看不起你的狭隘,那时候,在北平那个四合院里,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是清醒的,我找到了一个迷人的,一个显而易见更正确、更神圣的主义,为了那个主义,什么都可以丢下,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看着他没有表情的面孔,我不觉想起来肖南十八岁时摔门而去的那个夜晚,想起他灯光下闪烁的眼神,还有决绝而又兴奋的姿态。
“……可是,当一个是非分明的、单纯的梦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却又含糊的工作的时候,我却发现,我并不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执行者。……似乎真的是我的出身局限了我的视野,在镇压敌对阶级的时候,我想到人性;在想象将来那个完美世界的时候,我怀疑人性……。”
“……即便如此,我都不曾对这个事业怀疑过,我想,那是因为事情做起来总比想起来要残酷而复杂,只是……,”肖南顿了顿,“……我还是远远低估了它的残酷和复杂……,大浪还没有过去,水里,就已经……漫卷了黄沙……。”
二十年来,肖南是明朗的,肖南是犀利的,是骄傲的、认真的、生死不计的,肖南是一个天生的……革命党,我从不曾听到过这样陌生的沮丧声音,从不曾在这张容长的脸上看见过如此复杂而呆滞的表情,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我不觉黯然神伤。阿南黑黑眼睛里的失落和难过渐渐地在我的心里纠结牵扯,伸出手,我无言地握住了他的臂膊。我爱肖南当年离去时的意气风发,或许,我更爱他现在沉淀下来的痛苦和迷茫,阿南始终跟着自己的心走,即便厚积的黄沙也不能埋没往日认真的天性,我也一样,我们本来,就该是兄弟。
肖南似乎感到了我的沉静,他睁开眼睛,慢慢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我:
“你知道吗,……有一天,当我在同志们的枪声中逃窜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是不是李同才是我们家最明智的那一个,他只关心看得见的,摸得着的,他孝顺姆妈,记着给秀明加月银,他弹得一手好钢琴,打动周围听到的人……,而我,我打了将近六年的仗,枪下亡魂十几条,却离梦想越来越远……”
“那不是明智,是因为我没有你勇敢啊,”我被说得不好意思,也不想让他再去想逃亡的日子,便微笑着打断他道,“你知道我看见血就头昏,所以就只好在家里吹号弹钢琴。”
“勇敢?”肖南淡淡地接道:“什么是勇敢?如果我——喜欢一个男人,我打死都不会有勇气承认。”
我脑袋轰得响了一下,顿时愣住,紧闭了嘴巴,瞪大眼睛警觉地看着他。肖南没有回避我愣怔的目光,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睛里虽然还有血丝,却也黑白分明。
“什么意思,笑话我?”半天,我轻轻皱起眉头,憋出来一句。
“不是,是真心话。”他突然很温和地笑了,轻轻地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我还想再问,肖南却挣脱了被我紧抓着的左手,侧过了身子面向了床里面,剩下我,坐在小凳子上,满腹困惑地瞪着他瘦而坚硬的肩胛骨。
沉默半晌,我听到了他低低的声音:
“阿同,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了。”
***
肖南的身体依然虚弱,我尽量找到荤腥让他进补,可是正值八月底,上海如同可怕的蒸笼,什么东西都不能久放,所以我不得不象是一个饥不择食的猎人,每天在城里到处乱闯。
战事似乎集中在城北,炮声离得还远,有消息说日本人从宝山和狮子林上了岸,已经被十五军和十九军挡住了。
公共租界里到处是逃难的人流,携儿带女,三三两两从北面和东面逃进来,希望租界能够成为最后的庇护所。然而,似乎所有的人出门的时候都忘记了带粮食,饥饿象潜在的瘟疫,随着拉锯战的开始,在混乱的街头渐渐蔓延开来。我不敢大意,悄悄把自己的口粮减了一半,剩下的钱已经不多了,而粮食却越来越贵,也越来越难买到。走在大街上,似乎有无数双贪心的眼睛在四周打量,不时突然在人群中爆发一声尖叫,然后就有人乱跑,周围人木然看着,不过又是一个或大或小的抢劫。
黄安路的菜市场早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去了也是没用。运气好的时候,能在大路边上看到个别特别胆大壮实的乡下人,身边的篮子里是用蓝布盖着的鸡蛋,价钱卖得是以前的十倍;坏的时候,我东张西望跑上一天两手空空也是正常。每当弄到点肉或者鸡蛋,我总是赶紧藏在身上,尽快往家里赶,这种时候,携了粮食便如怀璧其罪,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每多站一分钟都是危险。
第一次遇到打劫,动手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先是愣愣地走到我面前,突然黑着手就抢过来,被我猛推了一下,那女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走出去几步,听后面再没有动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女人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瘦瘦的肩膀在竹布大褂下面轻轻地耸动,我站住,后悔自己回头,但终于还是过去扔给了她两个肉馒头,她惊讶地抬头看我,没有说话,泪眼婆娑着把东西往腕子上包袱里一揣,站起身子,飞也似地跑了。
那天晚上,我没舍得吃饭,所以半夜里便饿醒了,躺在床上悄悄地翻着烙饼。肖南晚上已经不用人照顾了,我却赖着没有搬出去。黑暗里,他沉沉睡着,随着呼吸,胸口一起一浮,我磨磨蹭蹭看了一会儿,终于大着胆子靠紧了他,偷偷握住了他的手。
阿南始终没醒,后来,我也睡着了。
就在这人心惶惶的日子里,肖南在我们僻静的小楼上,一点一点慢慢好起来了。
渐渐的,肖南能起身坐在床边吃饭了。他吃饭从不挑剔,每一次都是在我的注视中沉默地把东西吃干净。我知